通往“北满”的路,像是没有尽头。越往北走,天越低,雪越厚,风越硬。那风刮在脸上,已经不是小刀子,而是钝斧头了,一下一下,砸得人脑门生疼。放眼望去,天地间只剩下三种颜色——天是铅灰色的,地是雪白色的,远处那些光秃秃的树林和残破的建筑,是墨黑色的。单调,压抑,冷得让人心里发慌。
林枫把脸缩在竖起的棉衣领子里,只露出两只被风吹得不停流泪的眼睛。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扔进了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磨盘里,人和马都成了豆子,被这严酷的天地无情地碾磨着,精气神儿一点点被磨掉,只剩下求生的本能和一股子憋在胸口、不敢散掉的硬气。
怀里的那份报告,像块永远也捂不热的冰,硌得他心口那片皮肤都麻木了。有时候,在寒风呼啸的夜晚,裹着所有能找到的破棉被还冻得牙齿打颤时,他会恍惚觉得,自己揣着的不是什么秘密报告,而是一小块从那个“绿色雨滴”瓶子上敲下来的、永不融化的寒冰,正不断地吸走他身体里那点可怜的热气。
路上经过几个稍大点的城镇,情况比之前那个小镇好不了多少,甚至更糟。废墟,麻木的人群,偶尔能看到趾高气扬的苏军士兵开着卡车轰隆隆驶过,扬起一片混合着雪沫和黑尘的烟。空气中总是弥漫着那股复杂的味道——焦糊、煤烟、锈蚀,还有属于大量人口聚集后难以避免的、淡淡的秽物气息。每一次看到这些,林枫心里那点因为发现“巨大潜力”而燃起的火苗,就会被压下去一截。
“这他娘的……真是来建设……还是来拾荒的……” 连最乐观的小李,都忍不住在一次宿营时,望着篝火发出这样的嘟囔,声音里带着哭腔。
林枫没说话,只是把冻得像胡萝卜一样的手指,更近地凑向那微弱跳动的火苗。拾荒?也许吧。但就算是拾荒,也得把这片废墟里有用的“破烂”捡起来,擦干净,想办法让它们重新转起来。
不知道走了多少天,就在所有人都快要被这无尽的寒冷和荒凉磨掉最后一丝耐心的时候,带队的干部和老赵拿着地图,在一个岔路口研究了半天,终于宣布:“到了!前面就是目的地,北满基地,原日军‘松浦’机械制作所和配套的发电厂!”
队伍里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不是欢呼,更像是一种……终于到站了的、疲惫的释然。
转过一个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山坡,一片巨大的、被高大(但多处坍塌)围墙圈起来的建筑群,突兀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与其说这是一个“基地”,不如说是一个被巨兽蹂躏过的、钢铁与砖石的坟场。
目光所及,几乎没有一栋完整的建筑。大部分厂房的屋顶都塌了,只剩下扭曲的钢架,像巨兽裸露的肋骨,狰狞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墙壁上千疮百孔,巨大的爆炸裂痕如同丑陋的伤疤。窗户早就没了,只剩下黑漆漆的洞口,像无数只失明的眼睛,空洞地望着这群不速之客。地面上,积雪也掩盖不住散落各处的、锈蚀的机器零件、断裂的管道、以及烧得焦黑的木头。
几根巨大的烟囱倒是还顽强地矗立着,但身上也布满了弹痕和焦黑,如同几个沉默的、遍体鳞伤的巨人。空气中,那股熟悉的铁锈味、焦糊味、还有一股淡淡的、属于机油腐败后的酸臭味,混合在一起,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穿过破损厂房时发出的、如同鬼魂呜咽般的呼啸声。
所有人都愣住了,呆呆地看着这片巨大的废墟。就连早有心理准备的林枫,心脏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沉甸甸地往下坠。这……这就是他们未来要奋斗的“新起点”?这比他在太行山黑龙沟白手起家时,还要惨烈一百倍!那时候至少还有完整的山洞和热情的人,这里,除了废墟,还是废墟。
“下马!安顿!” 带队干部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警卫排,立刻安排警戒哨!其他人,跟我来,清理出能住人的地方!”
命令下达,队伍像上了发条一样动了起来,但动作都显得有些迟缓、僵硬,像是被这景象冻住了。战士们开始清理积雪,寻找相对完整的房屋。技术员们则茫然地站在废墟前,有人下意识地弯腰,捡起一块锈蚀的齿轮,在手里掂了掂,又无力地放下。
林枫深吸了一口那冰冷的、带着浓重工业废墟气息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走到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蹲下身,用手扒开积雪,露出了下面冻结的、混杂着碎砖和金属屑的地面。他用手指敲了敲,又走到一处倒塌的墙基旁,仔细查看水泥的标号和钢筋的粗细。
“老徐,” 他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废墟里显得有些突兀,“你看这地基,打得很结实。还有这些钢架,材质不错,虽然锈了,但主体结构……好像没完全坏。”
徐致远也蹲了过来,用手抹去一根裸露钢筋上的冰碴和铁锈,仔细看着:“嗯,是锰钢,鬼子用的材料不差。还有那边,” 他指向一个半塌的车间,“你看那台吊车的轨道,居然还是直的!这说明爆炸主要在上部结构……”
两个技术疯子,暂时忘记了寒冷和沮丧,开始凭借专业的眼光,在这片废墟里寻找着希望的碎片。他们指指点点,讨论着厂区原来的布局,猜测着各个厂房的功能,评估着哪些结构可以利用,哪些必须推倒重来。
他们的对话,像是一点微弱的火星,渐渐点燃了周围其他技术员眼中的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开始用技术的、理性的眼光,重新审视这片废墟。
“林工,这边!这边好像是个变电所!虽然炸烂了,但有些柜子好像还能修!”
“徐工,来看这个!地下好像有管道!没完全冻实!”
“这块地方背风,可以先把帐篷支起来!”
希望,如同石缝里艰难钻出的草芽,虽然弱小,却顽强地开始生长。
清理工作异常艰难。冻土硬得像石头,一镐下去只能留下个白点。破碎的砖石瓦砾和扭曲的金属件纠缠在一起,需要小心地搬动,生怕引起二次坍塌。每个人的手很快就磨出了水泡,又被冻裂,渗出血丝,和手套冻结在一起。呵出的白气在眉毛、帽檐上结成了厚厚的冰霜,稍微一动就簌簌往下掉。
但没有人抱怨。一种沉默的、近乎固执的劲头,在每个人心里滋生。既然来了,既然没有退路,那就只能干!
到了傍晚,他们终于清理出了几间相对完整、能够遮风(虽然未必挡雪)的破房子,搭起了简易的帐篷。燃起的篝火,驱散了一些寒意,也给这片死寂的废墟带来了第一缕生机。
林枫坐在一个倒扣着的破木箱上,就着火光,摊开了那张标注着“北满基地”原貌的、残缺不全的日文图纸。图纸边缘卷曲发黄,上面还有不知是油渍还是血渍的污痕。
火光跳跃着,映在他疲惫却异常专注的脸上。他的手指在图纸上缓缓移动,勾勒着厂房、管道、线路的走向,仿佛能透过这粗糙的纸面,看到这片废墟昔日轰鸣运转的景象,也能看到它未来……浴火重生的蓝图。
一个新的起点,就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废墟上,以一种最艰难、最原始的方式,开始了。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夜色已然降临,寒风依旧在破损的厂房骨架间穿梭呼啸,发出各种怪异的声响。
在这片陌生的、寒冷的、充满了未知风险的黑土地上,他们这支小小的队伍,像一颗被风吹来的种子,落在了这片坚硬而贫瘠的废墟上。
能否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从明天起,每一镐,每一铲,都是在为那个答案,增添一份重量。
而怀里那份冰冷的报告,和这片冰冷的废墟一样,都在无声地提醒着他,前路,绝不会平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