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将密室内那令人窒息的氛围隔绝开来。廊下夜风扑面,带着湿润的草木气息,稍稍驱散了方才那番言语交锋留下的阴冷。
裴远紧随凌云鹤身后,胸膛微微起伏,显然还未从汪直那番冷酷的“大局论”中平复下来。他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愤懑与不解:“大人,汪直他……他竟如此视人命如草芥,坐视叛乱滋生!难道在他眼中,西厂的权柄,竟比江山稳固、百姓安危还要重要?”
凌云鹤脚步未停,沿着昏暗的廊道缓缓而行,玉骨扇在指间无声转动。他的侧脸在廊下灯笼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静,仿佛刚才那场暗流涌动的对话并未在他心中掀起多少波澜。
“他的话,半真半假,亦是他生存之道。”凌云鹤的声音不高,清晰地传入裴远耳中,“西厂初立,根基未稳,上有东厂压制,下有锦衣卫掣肘,朝中清流更是视其为眼中钉。汪直年少掌权,若无非常手段与赫赫‘功绩’,如何能在这虎狼环伺之中站稳脚跟?借叛军之手,铲除异己,巩固权位,对他而言,确是捷径。”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洞察世事的了然:“至于百姓安危……裴远,你需明白,在这座权力的金字塔顶,多数人所见的,只是棋盘的走势,而非棋子的悲欢。”
裴远沉默片刻,消化着这番话中的残酷现实。他想起孤岛上的血战,想起那些被煽动、最终化为枯骨的白莲教众,心头沉重。“难道……就任由他如此?”
“自然不能。”凌云鹤停下脚步,望向庭院中沉沉的夜色,目光锐利如刀,“他有他的阳谋,我自有我的坚持。陛下授我稽查盐漕之权,便是要将这‘清理棋盘’的主动权,至少分出一部分,握于手中。汪直欲借势,我亦可借他之势,行我之事。只要最终能厘清积弊,惠及黎民,过程之中的博弈与凶险,皆是我辈份所当为。”
他的话语中透出一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然。裴远闻言,精神一振,抱拳道:“属下明白了!无论前路如何,裴远必誓死追随大人!”
凌云鹤微微颔首,正欲再言,眼角余光却瞥见廊柱阴影处,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放着一个不起眼的青布包裹。他目光一凝,对裴远使了个眼色。
裴远会意,上前一步,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才俯身将包裹拾起。入手颇沉。
回到暂居的客房,掩好门窗。裴远将包裹放在桌上,解开布结。里面并非什么奇珍异宝,而是几本装订粗糙、页面泛黄的账册,以及一叠零散的货单、信函。
“这是?”裴远疑惑。
凌云鹤拿起最上面一本账册,随手翻阅。上面记录着一些看似普通的货物往来,米粮、布匹、药材,但数量巨大,交接地点也颇为隐秘。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代号,手指在某一页停顿下来。
“是那参将私下经营的,未记入明面账册的几条暗线。”凌云鹤语气肯定,“汪直给的。”
裴远一愣:“他方才并未提及……”
“他那样的人,有些话,不会明说。”凌云鹤继续翻看,目光如炬,“这算是……合作的诚意?或是,觉得这些线索于我更有用,于他,已无价值?”
他快速浏览着,这些暗账记载的走私物品种类更多,除了军械,还有私盐、禁运的药材、甚至……人口。利益网络牵扯更广,涉及的也不仅仅是淮安本地,更有通往南北直隶、乃至边镇的痕迹。
突然,他的手指在其中一页的边缘停住。那里用极细的墨笔,勾勒着一个不起眼的图案——一条首尾相连,形态古朴的龙形纹样,与之前在“鬼胎案”卷宗隐秘处发现的“烛龙”印记,一般无二!而在图案旁边,标注着一个代号:“金龙先生”,其下记录着数笔巨额银钱的流向,时间跨度长达数年,最终的去向,指向一个模糊的北方商号,名号寻常,难以追查。
凌云鹤的瞳孔微微收缩。
“大人?”裴远察觉到他的异样。
凌云鹤将账册转向裴远,指尖点在那“烛龙”图案与“金龙先生”的字样上。
“看来,汪直不仅送了份‘诚意’,还送来了一颗……烫手的火炭。”凌云鹤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意,“这‘烛龙’,果然无处不在。连这看似独立的盐枭走私案,竟也成了它汲取养分的一条血管!”
他合上账册,眼中之前的沉静已被锐利的光芒取代。汪直或许是想借他之手,去碰这更难啃的骨头,或许另有深意。但无论如何,这条线索,将他与那隐藏至深的“烛龙”组织,更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收拾行装,裴远。”凌云鹤站起身,语气不容置疑,“明日一早,即刻返京。”
江淮的迷雾看似散去,但真正的阴影,已随着这账册上的印记,如附骨之疽,缠了上来。归京之路,注定不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