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衡蹲在那片硬邦邦的土坷垃前，手里捏着那颗形状古怪、隐约透着点“心”形的红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带泥的表皮。他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咒，目光黏在那颗红薯上，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刚才的片段：她手背细腻的触感，她带着促狭笑意的低语，还有自己那狼狈不堪的落荒而逃……胸腔里那颗心，像是被丢进了滚水里，又烫又胀，跳得毫无章法。
“顾衡同志？顾衡！”
知青队长赵卫国的大嗓门如同炸雷，猛地在他耳边响起，惊得顾衡手一抖，那颗“心形”红薯差点脱手掉在地上。他猛地回神，下意识地将红薯藏进身侧的箩筐里，这才抬起头，脸上努力维持着惯有的冷硬和平静，只是耳根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去。
“卫国。” 他应了一声，声音带着点刚回神的沙哑。
赵卫国扛着锄头，抹了把额头的汗，走到他跟前，狐疑地打量了他两眼：“你蹲这儿发什么愣呢？半天没见你动一下。” 他顺着顾衡刚才的视线看了看那片刚被顾衡下意识翻了几锄头的硬土，“咋了？这片地有情况？” 他以为顾衡发现了什么野兽踪迹。
“没，”顾衡迅速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来一丝压迫感，他拍了拍手上的泥，指向苏妩刚才所在的方向，语气恢复了他认为最自然、最“正当”的公事公办，“刚看那边几个知青挖得费劲，锄头不行，刃都钝了，尤其是苏妩同志那把，卷刃厉害，这么硬的地，白费力气还伤手。”
他刻意加重了“白费力气”和“伤手”几个字，仿佛这才是他关注的重点，而不是某个特定的人。
赵卫国一听，眉头就皱了起来：“啧！这帮城里娃，使工具就是没个轻重！磨刀石……磨刀石……” 他四处张望了一下，最后目光落在顾衡身上，“老顾，你身上带磨刀石了吧？我记得你巡山都带着。”
顾衡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随即又剧烈地鼓动起来。他强压下眼底一闪而过的光亮，面上不动声色，甚至微微皱了下眉，似乎有点嫌麻烦，但还是从腰间挂着的工具皮囊里，掏出一块油光发亮、一看就用了很久的磨刀石。
“嗯，带了。” 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太好了！”赵卫国松了口气，指着苏妩那边，“那你受累，帮她们几个把锄头给蹭两下？尤其是苏妩那把，你刚才说卷刃最厉害的那个。我去那边看看，那几个小子挖石头挖得跟绣花似的！” 赵卫国风风火火地交代完，扛着锄头就朝另一头去了。
顾衡握着那块温热的磨刀石，掌心微微出汗。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是个……再正当不过的理由了。他迈开步子，朝着苏妩的方向走去，步伐沉稳，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步都踩在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上。
苏妩正和旁边一个叫李梅的女知青小声抱怨着这地硬得跟石头似的，锄头震得手发麻。一抬眼，就看到顾衡那高大的身影又折了回来，手里还拿着块磨刀石。她那双狐狸眼瞬间亮了起来，带着了然的笑意。
“顾大哥？”李梅也看到了，有些惊喜，“队长让你来帮我们磨锄头？”
“嗯。”顾衡言简意赅地点头，目光掠过李梅，最终落在苏妩身上，刻意避开了她的眼睛，只盯着她手里的锄头，“赵队长说你们的锄头都钝了，影响进度。拿来。” 他伸出手，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
李梅赶紧把自己的锄头递过去：“谢谢顾大哥！这地真是太硬了！”
顾衡接过李梅的锄头，动作麻利地蹲下身，将磨刀石放在一块相对平坦的石头上，洒了点水，开始“嚓嚓嚓”地打磨起来。他的动作熟练而有力，带着一种猎人特有的利落和专注。锋利的刃口在粗糙的磨刀石上划过，发出有节奏的声响，火星和泥水混合着飞溅。
苏妩没说话，只是抱着自己的锄头，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缝隙，在他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和微微抿紧的唇。汗水顺着他古铜色的脖颈滑下，没入衣领。那沉稳有力的打磨动作，和他此刻刻意板着的、严肃认真的表情，形成一种奇异的魅力。
很快，李梅的锄头就磨好了，刃口闪着寒光。李梅高兴地接过去试了试：“哇！好快！谢谢顾大哥！”她道了谢，便迫不及待地去挖地了。
轮到苏妩了。
顾衡依旧低着头，盯着磨刀石，伸出手，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一分，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你的。”
苏妩把锄头递过去，锄柄轻轻擦过他的掌心。那微凉的木质触感，却让顾衡的手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他迅速握住锄头前端靠近刃口的位置，像握住一块烧红的烙铁，指尖用力到泛白。他强迫自己专注于手上的动作，开始打磨。
“嚓……嚓……嚓……”
磨刀的声音在两人之间响起，比刚才慢了些。空气仿佛凝滞了，只剩下这单调的摩擦声和他们彼此轻微的呼吸声。顾衡能清晰地感觉到苏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探究和笑意，像羽毛一样扫过他的皮肤，让他浑身不自在，打磨的动作都显得有些僵硬。
“顾大哥，”苏妩忽然开口，声音又轻又软，带着一丝好奇，“你磨刀的手艺真好，是打猎练出来的吗？”
顾衡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喉结滚动。“嗯。”他低低应了一声，算是回答，头埋得更低了，仿佛要把所有的注意力都倾注在那块磨刀石和锄刃上。
苏妩看着他这副极力掩饰紧张、连脖子都微微泛红的模样，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她微微弯下腰，凑近了一点，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带着促狭的笑意，慢悠悠地说：“那……顾大哥，你磨刀的时候，心跳怎么比这磨刀声还快呀？”
“噗——” 旁边离得稍近、正竖着耳朵听的李梅，一个没忍住，差点笑出声，赶紧捂住嘴，假装用力挖地，肩膀却可疑地抖动着。
顾衡：“！！！”
苏妩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像一道惊雷直接劈在顾衡的天灵盖上！他浑身的血液“轰”地一下全冲上了头顶，耳朵瞬间红得滴血，握着锄头和磨刀石的手猛地一抖！
“呲啦——！”
一声刺耳的摩擦声！不是磨刀的声音，是锄刃因为他的剧烈动作，在磨刀石上狠狠打滑发出的噪音！
顾衡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差点把磨刀石都掀翻了。他整个人僵在那里，蹲着的姿势都显得无比狼狈。他抬起头，撞进苏妩那双含着狡黠笑意的狐狸眼里，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他所有的伪装，看到他心底最狼狈的慌乱。巨大的羞窘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他，让他几乎窒息。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脸上火烧火燎，连脖子根都红透了。
“磨……磨好了！”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明显的慌乱。他飞快地把磨得锃亮的锄头塞回苏妩手里，动作快得像是在扔一个炸弹，然后一把抓起地上的磨刀石，像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一样，猛地站起身！
他甚至没敢再看苏妩一眼，更顾不上旁边李梅憋笑憋得通红的脸，只丢下一句硬邦邦的“我去看看其他地方”，便头也不回地、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朝着远离苏妩的方向大步流星地“逃”去。那背影，比起之前的落荒而逃，更多了几分被戳破心事的狼狈和仓皇，每一步都踏得又快又重，仿佛要把这片让他“颜面尽失”的红薯地彻底甩在身后。
苏妩握着那把被磨得异常锋利的锄头，看着他几乎是落荒狂奔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清脆的笑声在秋日的红薯地里漾开，像一串滚落玉盘的珍珠。晨光落在她弯起的眉眼上，明媚得晃眼。
“苏妩姐，你……你胆子也太大了！”李梅凑过来，压低声音，脸上还带着忍俊不禁的笑意，“你看你把顾大哥吓的！他脸都红到脖子根了！”
苏妩止住笑，眼波流转，看着那个已经快消失在坡地尽头、依旧显得无比僵硬的高大背影，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锄刃，唇角勾起一抹慵懒又得意的弧度。
“是吗？”她轻轻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甜意，“我倒是觉得……他害羞的样子，比装凶的时候可爱多了。” 说完，她握紧锄柄，对着脚下硬邦邦的土地，用力挥了下去。锋利的刃口轻松地破开泥土，带起新鲜的土腥气。
嗯，这锄头，磨得确实……很趁手。
而一口气冲到红薯地另一头、几乎要钻进林子的顾衡，才敢停下脚步，背靠着粗糙的树干，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抬手用力地搓着自己滚烫的脸颊和耳朵，懊恼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完了！彻底完了！
他那点心思，被她看得透透的！在她面前，他那点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和冷静，简直像个笑话！
“心跳怎么比磨刀声还快……” 她那带着笑意的低语，如同魔咒般在他耳边循环播放，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他的羞耻心上。
顾衡烦躁地耙着头发，感觉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他低头看着自己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掌，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锄柄冰冷的触感和……被她话语点燃的灼热。他挫败地闭上眼，将额头抵在冰凉粗糙的树皮上。
这红薯地……是待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