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孝孺转向齐泰,“齐先生通晓兵略,必知军情探察之重。若有如传说中千里眼般的器物——”
“对我大明军机而言,实为神兵利器!”
“六部之中,兵部茹瑞定会力挺,诸多勋贵武将亦将鼎力支持。”
说到此处,他面色阴沉。
可今日午后,老爷子已然拍板——“格物院”将立。
念及此,他胸中郁结难舒。
一股从未有过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这局面,是他赴京之时,全然未曾预料的。
“还有一事——飞跃天穹。”
练子宁缓缓开口。
“倘若格物院尚未成形,我等文人尚可于民间宣扬其对‘四书五经’之害,鼓动民心以阻之。”
“然而眼下,望远镜已现端倪,勋贵与兵部早已欣然接纳。”
“工部更是翘首以盼。”
“显微镜能窥肉眼不及之物,单凭世人好奇之心,便足以赢得无数拥趸。”
“更何况,若真有人能凌空飞翔,恐怕连百姓也将倾心相随。”
“到那时,纵使我辈竭尽思虑,也无力回天。”
练子宁顿了顿,语气微转。
“既然如此,不如另作打算。倘若格物院果真有益,再结合三皇孙此前所提国学与史政,或许……”
人群中的视线齐刷刷转向练子宁,空气仿佛凝固。
“子宁兄,此言何意?莫非事态稍平,你便动摇初衷?”齐泰语气冷峻。
练子宁轻叹,脸上浮起一丝苦笑。“齐兄,我只是想请诸位换条思路想想。”
“格物院既经皇爷亲口定下,便是板上钉钉。我们在此争辩千句万句,也改不了结局。”
“新学已然扎根。”
“要将其推倒,难如登天。”
“倘若能贯通古今,把旧学熔于新途……”
话未说完,方孝孺猛然挥袖打断。“住口!子宁兄,我今日才知你竟至此地步!”
他双目微眯,怒意横生。
“还记得入京那日,你也是愤慨难平。如今怎的转了心性?”
“祖宗传下的学问,岂能因这些异端之术低头让路?”
“不仅要退位,还要并列而坐?”
“我耻与为伍!”
方孝孺言辞如刀,毫不退让。
“难怪自昨日朝会之后,你一直缄默不语。原来早已心中有数。”
他冷笑,“子宁兄莫非如风中之草,见势即偏?”
“眼看皇命已下,我等失势在即,便急着另谋出路?”
这话一出,练子宁脸色骤变。
“希直兄!你竟如此看待我?”
他胸口起伏,怒火攻心。“我练子宁一生行事,何曾趋炎附势?”
“我方才所言——”
“只为劝诸位清醒!”
“眼下我们已被困局围死。”
“为官一方,所求不过安民济世。若新学真能广开学堂,让更多寒门子弟得教,难道不是先贤夙愿?”
“天下读书人皆展笑颜,难道不是宋濂先生毕生所盼?”
方孝孺厉声呵斥:“你不配提先师之名!”
“你——”练子宁甩袖转身,“再这般相逼,不过是同室操戈!”
“今日到此为止,我不再多言!”
说罢,抬脚欲去。
“且慢,子宁兄!”
眼看外患未除,内部先起纷争,齐泰眉头紧锁。
他急忙上前缓和气氛。
“不过是忧心过重罢了。”
“子宁兄之意,我明白。无非是想看看这新学究竟成效几何?是否真如皇长孙所说,以国学与史鉴为‘主脉’,纳入新式课业之中。”
齐泰语气温和,试图弥合裂痕。
“至于希直兄,其志可敬。他守道不移,肩负道统之责,情绪激荡,也在情理之中。”
“但二位……”
“不如暂息怒火,听听二皇孙怎么说。”
“二皇孙……”
话到此处,齐泰忽然一顿。
他目光一动,望向角落。
以往每逢朱雄英归来的消息传来,朱允炆必是神色大变。
或惊或惧,坐立难安。
但这一天,他却始终一言不发,静得令人不安。
哪怕方孝孺与练子宁争执起来,他的脸上也未泛起丝毫波澜。
“殿下?”齐泰轻声唤道,眉宇间透着忧虑。
朱允炆没有回应。
“殿下?二皇孙殿下?”
齐泰提高了嗓音。
朱允炆这才抬眼,目光如冰。
“你们可曾见过,皇爷爷一旦定下旨意,还会更改?”
他缓缓开口,“那话已出,便是铁律。”
“何况,这件事早已成了大哥归来的‘必经之路’。”
“再谈什么新学,不过是徒劳。”
此时的朱允炆,语气沉稳,眼神锐利,全然不像往日模样。
“你们都回去吧。”
他轻轻摆手,语气不容置疑。
“新学之局,我们已无胜算。”
“眼下让你们聚集在此、争论不休的,恐怕只有一个念头——”
“那就是那能飞的东西?”
“人无羽翼,如何腾空?”
“所以,格物院最大的难题,从未被破解。”
“你们心里还存着侥幸,觉得这等荒唐事,终会被皇爷爷否决。”
众人听了,纷纷点头。
朱允炆却忽然冷笑,摇头道:“别想了,不可能。”
“难道殿下真信,世间有能飞之物?”齐泰脸色骤变。
“信不信,重要吗?”朱允炆嘴角微扬。
“关键是,皇爷爷已经信了。”
“这些日子,你们也看得清楚,大哥从不做无把握之事。”
他顿了顿,吐出一口长气。
“我听闻,此前几次疑难,皆是我那位大哥,托梦于三弟才得以解决。”
“你们当真以为,全天下的人都想不到?”
“他就想不出?办不到?”
这一刻,朱允炆敏锐得可怕,仿佛换了一个人。
“二殿下……”众人察觉异样,心头震颤。
“都走吧。”
朱允炆挥手断然下令。
众人神情黯然,脚步沉重。
他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冷漠震慑住了。
“殿下!”
朱允炆面无表情,语气冰冷,似已彻底放弃。
“请回吧,皇爷爷既已决断,便不会再改。”
方孝孺失声喊道:“殿下!还有机会!他们绝不可能飞上天去,这简直是妄言!”
话未说完,朱允炆已转身背对。
显然,他已无意再听。
刹那间,空气凝滞。
众人面面相觑,悲从中来,只得默默离去。
有人摇头叹息,有人眼中含泪,似坠深渊。
“今日,学统崩塌,道统断绝。”
“科举之亡,始于此刻,是我们负了先贤。”
“若他日见列祖列宗于黄泉之下,请莫责我等无能。”
最后一句,出自方孝孺之口,低沉而哀恸。
众人泪光闪烁,心如死灰,仿佛天地尽暗。
唯有齐泰站立原地,心如刀割,满腔不甘。
送别宾客之后,他径直走向朱允炆。
眼神复杂难辨。
朱允炆确实不同往日,面对这般风波,不再手足无措。
已有了几分沉稳与算计。
“殿下,您当真……”齐泰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
朱允炆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
“齐先生,非常之时,须行非常之事。”
“皇爷爷不会因几句反对之声,就停下‘格物’之举。”
“所谓新学?你我不明其意。”
“于是只能步步退让。”
朱允炆双目微敛,目光如刃,直刺齐泰。
“可我,不想再守。”
齐泰心头一震,未解其言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