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骸的恶臭与草药苦涩的气味混杂在颍川郡沉闷的空气里,挥之不去。烈日炙烤着大地,也炙烤着这片被战乱和瘟疫双重蹂躏的土地。临时搭建的营寨外围,新坟垒垒,白幡招展,哭泣声断断续续,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充满了绝望。而与这片死寂绝望仅一篱之隔的,是汉军主力一座秩序井然的营盘,旌旗招展,甲胄鲜明。但即便是最精锐的北军士卒,此刻望向那片疫病蔓延的区域,眼神中也难掩一丝恐惧和忌惮。就在这生与死、秩序与混乱的交界线上,一场看不见硝烟,却同样决定无数人命运和帝国信仰走向的战争,正悄然进入白热化。
“大贤良师法力无边!符水一下,百病全消!”
“信黄天,得永生!苍天已死,唯有黄天可救我等!”
几个头缠黄巾,面色狂热却难掩憔悴的太平道教徒,正在流民聚集的边缘区域声嘶力竭地呼喊。他们面前,排着长长的队伍,都是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百姓,其中不少已是咳声不断,面泛不正常的潮红。一个形容枯槁的老者被家人搀扶着,颤巍巍地接过一碗浑浊的、画着朱砂符文的所谓“符水”,眼中带着最后的希冀,仰头灌下。那主持仪式的道士口中念念有词,脸上是一种混合着疲惫与虚张声势的神气。
不远处,一座刚刚竖立起来的官营医棚下,几位穿着官服,但明显经验不足的太医署学徒正忙得满头大汗,手脚慌乱。他们按照《神农本草经》上的方子熬制着汤药,但面对汹涌而来的病患和不断变化的病情,显得力不从心。一个学徒不小心打翻了药罐,滚烫的药汁溅了一地,引来周围一阵失望的叹息和隐隐的骚动。
“这样下去不行!”一名身着校尉轻甲,眉宇间带着精明与焦躁的年轻将领按着佩剑,在医棚外来回踱步,正是奉命在此维持秩序兼剿抚残寇的曹操。他对着身边一位穿着六百石太医令丞服色,但同样一筹莫展的中年官员沉声道:“王太医,疫情若再控制不住,莫说这些流民,只怕我军中也要受到波及!皇甫将军大军正在清剿张宝残部,后方绝不能乱!”
王太医令丞擦着额头的汗,苦涩道:“曹校尉,非是下官不尽心。此次疫病来势凶猛,似是伤寒之症,却又夹杂戾气,变化极快。署内典籍所载方剂,见效甚缓,而…而那边…”他偷偷指了指太平道的方向,“他们的符水,虽说荒诞,却总能让人一时振奋,蛊惑人心啊!”
曹操眉头紧锁,他深知问题的严重性。武力可以摧毁黄巾的军队,却难以轻易摧毁他们在底层民众心中播下的种子,尤其是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就在他心中烦闷,几乎要下令强行驱散太平道法坛时,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队约五十人的精锐骑兵,护卫着几辆装载着沉重箱篓的马车,径直朝着官营医棚而来。为首一人,并非武将,而是一位身着青色深衣,年约三旬,面容清癯,目光沉静如水的男子。他风尘仆仆,却不见丝毫倦怠,腰间没有佩玉,反而系着一个磨得发亮的牛皮药囊和一串小巧的银制工具。
骑兵队长翻身下马,向曹操和王太医令丞出示了通关文书与一道加盖了尚书台印信的指令,朗声道:“奉陛下密旨,太医令署侍医张机,携陛下亲拨医药,前来颍川疫区,总领防疫救治事宜!一应人员,皆需配合!”
“张机?”王太医令丞先是一愣,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瞬间露出难以置信又夹杂着狂喜的神色,“可是…可是那位着有《伤寒杂病论》初稿,在宛城瘟疫中活人无数的张仲景先生?”
那青衫男子,张仲景,已然下马,对着王太医令丞和曹操微微拱手,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正是在下。王丞,曹校尉,情况紧急,虚礼容后再叙。请立刻带我查看病患,并将目前所用方剂、病患症状详细告我。”
张仲景的到来,像一股清泉注入了这潭绝望的死水。他没有丝毫停留,甚至没有喝一口水,便直接走向病情最重的隔离区。那里的景象宛如人间地狱,病患蜷缩在草席上,呻吟、咳嗽、呕吐、下痢不止,恶臭扑鼻,连王太医令丞都下意识地掩了掩口鼻。随行的学徒和兵士也面露怯色。
然而张仲景面色不变,他径直走到一个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的中年男子身边,毫不避讳地俯下身,翻开他的眼皮,查看舌苔,又仔细地为他诊脉,手指沉稳有力。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不存在,他的世界里只有眼前的病人和那错综复杂的脉象。
“高热、无汗、体痛、呕逆、脉浮紧…”张仲景喃喃自语,随即又查看了旁边几个症状各异的病人,“嗯…此人却是有汗、恶风、脉浮缓…还有此人,寒热往来,口苦咽干…”他眉头微蹙,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
“先生,我等按《素问》之法,多用辛温发散之剂,如麻黄、桂枝之类,但…”王太医令丞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说道,语气中带着困惑。
“症候不同,岂可一概而论?”张仲景打断他,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辩驳的权威,“此前疫病,或许多为伤寒,邪气在表,辛温发散自然有效。但此次疫气不同,我看其中夹杂温邪、湿邪,且有内传之象。若一概用辛温,犹如火上浇油,对于内热已生或津液已伤者,非但无效,反而有害!”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在场所有医官和学徒,清晰而快速地说道:“立刻准备!将病患按症状细分:发热无汗、恶寒身痛者,为一区;发热有汗、恶风脉缓者,为二区;但热不寒、口渴烦躁者,为三区;寒热往来、胸胁苦满者,为四区!呕吐下利严重,津液亏耗者,单独隔离,优先处理!”
他一边说,一边走向随行带来的箱篓,亲自打开,里面是分门别类、包装整齐的药材,品质显然远超地方官仓的储备。“王丞,取纸笔来!我口述,你记录,立刻安排人手,按区煎煮不同汤剂!”
整个官营医棚仿佛被注入了灵魂,瞬间高效运转起来。张仲景穿梭于病患之间,望、闻、问、切,精准而迅速。他开出的方剂,往往只有寥寥数味药,却君臣佐使,配伍精当,直指病机。麻黄汤、桂枝汤、白虎汤、小柴胡汤…这些后世传世的经方,在他手中信手拈来,灵活化裁。
奇迹,开始悄然发生。
一个被灌下符水后仅仅安稳了片刻,随即又陷入更严重高热和谵妄的孩童,在服下张仲景开具的,以石膏、知母为主的白虎汤加减后,不到两个时辰,那骇人的高热竟真的开始逐渐消退,孩童也不再胡言乱语,沉沉睡去。他的母亲,一个原本眼神麻木的妇人,先是难以置信地摸了摸孩子的额头,随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张仲景面前,泣不成声:“神医!您是活神仙啊!谢谢!谢谢您救了我的娃!”
另一个因严重下利而几近虚脱的老者,在饮用了一碗由张仲景亲自调配的,含有葛根、黄芩、黄连的汤药,并辅以米汤调养后,那无法控制的泻下竟神奇地止住了,灰败的脸上也恢复了一丝血色。
对比之下,太平道那边的情况却愈发不堪。起初,那些符水或许因含有某些镇痛或兴奋成分,能让部分轻症患者感觉暂时好转,但对于真正的瘟疫,尤其是重症患者,根本毫无作用。越来越多的人发现,喝了符水,病情非但没好,反而加重,甚至很快便撒手人寰。先前那个被家人搀扶着喝下符水的老者,此刻已经变成了一具逐渐冰冷的尸体,他的家人围在周围,发出绝望的哭嚎,看向那几个黄巾道士的眼神,也从最初的虔诚变成了怀疑和愤怒。
“没用的!他们的符水根本没用!那是骗人的!”
“张神医的药才管用!我爹喝了就好了大半!”
“官府是真的在救我们!太平道是骗子!”
这样的声音,开始在流民中悄然响起,并且越来越响亮。
这一变化,自然引起了太平道残余势力的恐慌和敌视。那个主持法坛的道士,名叫马元义,本是张角亲传弟子之一,颇有几分勇力和影响力,奉命在此地聚拢信众,伺机再起。眼见张仲景的出现,不仅夺走了信众,更动摇了太平道的根基——那种通过神秘主义建立起来的精神控制。
“妖言惑众!那官府的狗屁医官,用的都是邪术!他们的药,只会掏空你们的元气,让你们死得更快!”马元义站在法坛上,声嘶力竭地污蔑,试图挽回颓势,“只有大贤良师的符水,才是秉承黄天旨意,洗涤罪孽,带来永生的神药!那些被邪术所惑的人,黄天必将降罪!”
然而,事实胜于雄辩。当官营医棚那边不断有人病情好转,甚至能够起身走动,而自己这边却不断有人死亡时,马元义的叫嚣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信众的队伍越来越短,人们开始用脚投票,默默地向官营医棚涌去。
马元义眼中闪过一丝狠毒。他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若任由张仲景继续下去,他在此地的根基将彻底瓦解。
是夜,月黑风高。几条黑影悄无声息地摸近了官营医棚。他们手持利刃,目标明确——直扑中央那个依旧亮着灯火,张仲景正在里面整理病案、调整方剂的帐篷。
“狗官医,坏我太平大道,纳命来!”马元义一马当先,低吼一声,挥刀便欲冲入帐中。
然而,他的刀尚未落下,黑暗中便响起一声冷冽的断喝:“逆贼,果然狗急跳墙!给我拿下!”
霎时间,火把四起,照得周围如同白昼。早已埋伏在侧的曹操亲兵,如同神兵天降,从四面八方涌出,瞬间就将马元义及其几个死党团团围住。曹操本人按剑而立,眼神锐利如鹰,嘴角带着一丝嘲讽的冷笑。
“曹…曹操!”马元义大惊失色,他没想到对方早有防备。
“陛下圣明,早料到尔等宵小,在战场上不堪一击,便会行此龌龊伎俩。”曹操缓缓抽出佩剑,剑锋在火光下泛着寒光,“欲害张先生,先问过曹某手中的剑!”
一场短暂的、毫无悬念的搏杀随即展开。马元义虽悍勇,但在曹操精心布置的包围圈和精锐士卒面前,根本无力回天。不过几个照面,他的党羽便被尽数格杀,他自己也被打落兵器,死死按在地上。
张仲景此时才从帐中缓缓走出,脸上并无多少惊惧之色,只是平静地看着被押解起来的马元义,淡淡道:“医者,治病救人而已。汝等蛊惑人心,以邪术敛财,视人命如草芥,如今事败,犹不思悔改,竟欲行凶,真是冥顽不灵。”
马元义挣扎着抬起头,狞笑道:“呸!你们这些朝廷鹰犬,懂什么?这世道,就是苍天已死!没有大贤良师,他们早就死了!你们救得了一时,救得了一世吗?!”
曹操不屑与他争辩,挥手道:“押下去,严加看管!待疫情稳定,与张宝残部一并处置!”
他转身看向张仲景,语气变得敬重:“张先生受惊了。陛下有先见之明,命我务必保证先生安全。看来,陛下对先生之看重,远超寻常。”
张仲景微微摇头:“曹校尉言重了。机只是一介医者,尽本分而已。陛下拨发药材,委以重任,已是天恩。只是…”他望向依旧被瘟疫阴影笼罩的营地区域,眉头微蹙,“此番疫病,传播如此之快,症状如此之烈,似乎…并非全然天灾。”
曹操目光一凝:“先生何意?”
马元义的行刺失败,反而成了压垮太平道在此地信誉的最后一根稻草。连他们自己都用这种下作手段来对付一位救死扶伤的医者,其“救世”的谎言不攻自破。而张仲景“神医”之名,伴随着他起死回生的医术和临危不乱的风范,如同长了翅膀一般,在颍川乃至整个豫州迅速传开。
“听说了吗?朝廷派来了真正的神医!不用画符,不用念咒,几碗汤药下去,眼看着人就好了!”
“是啊!比太平道那骗人的符水管用多了!我那亲戚就是喝了张神医的药好的!”
“陛下圣明啊!心里还装着咱们这些草民…”
舆论的风向,彻底逆转。原本对朝廷和官府充满不信任,甚至心怀怨恨的流民百姓,此刻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对那位深居洛阳皇宫的年轻皇帝,也第一次产生了真切的感激之情。官营医棚前排起了更长,但秩序井然的队伍,人们眼中不再是麻木和绝望,而是对生的渴望和对官府的信任。
曹操抓住时机,命识字的文吏将张仲景的事迹,以及他如何破除太平道符水骗局的经过,编写成通俗易懂的布告,在各地张贴。同时,组织那些被治愈的百姓现身说法,进一步巩固宣传效果。曾经是太平道温床的颍川,如今成了宣扬皇恩浩荡、揭露太平道虚伪的最佳舞台。
张仲景依旧日夜忙碌着,他的身影出现在每一个病区,亲自诊脉,调整方剂。他甚至将自己对此次疫病的观察和诊疗思路,毫不藏私地传授给王太医令丞和那些学徒们,希望能培养出更多合格的医者。在他的努力下,疫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控制住,死亡率大幅下降,康复者日益增多。
旬日之后,一封由曹操和张仲景联名签署的,详细汇报颍川疫情控制情况及“神医破妖言”过程的奏报,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往洛阳。奏报的末尾,曹操特意加上了自己的判断:“…张机之术,活人无数,民心遂安。太平道借疫惑众之根基,于颍川已荡然无存。此乃陛下圣烛独照,遣医之效,更胜万甲雄兵。”
而张仲景在私下与曹操交谈时,则再次提到了他那个未尽的疑惑:“曹校尉,此次疫病,发病之急,传变之快,远超寻常。机细细查访,发现最初病患,多集中于几个曾受太平道严密控制的村落。且病势凶险,似有…人为催逼之嫌。或许,这场瘟疫,并非天灾那么简单…”
夜色深沉,颍川的疫情虽得到控制,但张仲景这意味深长的话语,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曹操心中漾开了层层涟漪。如果这场差点酿成大乱的瘟疫,并非天灾,而是人为…那背后隐藏的阴谋,恐怕远比战场上明刀明枪的叛乱,更加阴毒和可怕。太平道,或者说其残余的疯狂分子,究竟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狠辣手段?他们是否还在其他地方,酝酿着类似的,甚至更危险的计划?陛下…是否也已经察觉到了这潜藏在瘟疫之下的暗流?
曹操站在营帐外,望着远方依旧被黑暗笼罩的山峦,握紧了剑柄。他知道,平定黄巾的战争,或许即将进入一个全新的、更加诡谲莫测的阶段。而张仲景这位神医的到来,不仅挽救了无数生命,击碎了太平道的谎言,似乎,也无意间掀开了某个更大阴谋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