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曲阳城破,张宝授首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去,胜利的喜悦在汉军中弥漫,但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庞大而棘手的问题——如何处理数量高达数万之众的黄巾降卒以及被裹挟的民众?
这些人在城破之后,如同失去了头羊的羊群,惶恐不安地聚集在城外的临时圈禁地里,黑压压的一片,眼神中充满了对未知命运的恐惧。他们中有悍不畏死的太平道骨干,有被“黄天”理想蛊惑的狂热信徒,但更多的,则是为了活命而被强行征调,或是家园被毁、走投无路才卷入叛乱的普通农夫。如何处理这些人,不仅关系到河北战后的稳定,更考验着朝廷的政治智慧。
若依循旧例,或尽数坑杀以儆效尤,或全部贬为官奴、刑徒,发配边陲。此法固然简单粗暴,能快速震慑宵小,但其后果也显而易见:数十万青壮劳动力的损失,将严重阻碍河北战后的恢复;更会埋下更深的仇恨种子,使得“黄天”的遗毒难以根除,甚至可能催生新的叛乱。
就在皇甫嵩与卢植等人商议如何处置,军中部分将领也主张严惩不贷以绝后患之际,一骑快马携带着皇帝的密旨,从洛阳疾驰而至,抵达了下曲阳的汉军大营。
旨意并非公开宣读,而是直接送到了皇甫嵩、卢植和曹操这几位核心人物手中。
旨意的内容,清晰而明确,体现着刘宏超越时代的政治眼光:
“……黄巾之乱,首恶在张角兄弟及其核心党羽,余者多为裹挟之良民,或惑于妖言之愚众。若不分青红皂白,一概诛戮,非但伤陛下好生之德,更损国家元气,寒天下归附之心,亦使新政‘安民’之策沦为笑谈……”
“……着令平叛大军,对降卒及所获民众,即刻实行‘分化招降,妥善安置’之策。具体如下:”
“一,首恶必办。 凡太平道大小渠帅、方帅,及查明有血债、顽固不化之骨干分子,一经核实,立即明正典刑,悬首示众,以儆效尤,绝不姑息!”
“二,协从不同。 对于曾参与攻城掠地,但非核心头目,且无重大恶行者,予以区别对待。可编入‘悔过营’,令其参与城池修复、道路修筑、尸骸掩埋等劳役,以工代罚,待局势稳定后,再行甄别,或遣返原籍,或纳入屯田。”
“三,安民为本。 对于绝大多数被裹挟之普通百姓,以及主动放下兵器投降者,立即造册登记,发放路引口粮,遣散归乡,令其重操旧业。各州县需按‘假田公田’之策,妥善安置,不得歧视刁难,使其有田可耕,有家可归。”
“四,唯才是用。 各部将领于降卒中,若发现骁勇善战、有一技之长且真心归顺者,可严格甄别后,酌情吸纳补充入军中,以壮我军威。然需严加管束,分散安置,防止其聚众生事。”
旨意的最后,是严厉的警告:“……此乃国策,关乎战后稳定与新政推行。各地官吏、军中将领,需严格遵行,不得因私废公,滥杀邀功,或纵容部下劫掠降卒、百姓。若有违逆,无论功勋官职,定严惩不贷!……”
这道旨意,如同一声惊雷,在汉军高层中引起了不同的反响。
皇甫嵩抚须沉吟,他身为老将,深知杀戮过甚的弊端,对皇帝此举从战略上是赞同的,但也不免担心执行起来过于宽仁,是否会纵容叛逆?
卢植则是大为振奋,躬身对洛阳方向一拜:“陛下圣明!仁德布于四海,此策实乃安定河北、收取民心之上上策也!老臣必当竭力推行!”
而曹操,细长的眼睛中精光闪烁,他看到的,不仅仅是安定地方,更看到了旨意中那“唯才是用”四个字所蕴含的机会!
旨意迅速被传达下去。很快,在下曲阳城外,便设立起了临时的甄别场所。由卢植带来的文官、军中书记官以及部分沉稳的低级军官组成甄别小组,对降卒进行初步筛查。
过程并非一帆风顺。一些激进的汉军将领和士兵,对于要“宽恕”这些曾经的敌人颇为不满,私下颇有怨言。甚至发生了小股军官试图擅自杀俘的事件,被皇甫嵩以雷霆手段镇压,当众斩首了那名带头闹事的军侯,才强行刹住了这股风气。
而降卒这边,也是疑虑重重。他们不敢相信官军会真的放过他们,许多人低着头,瑟瑟发抖,问什么都不说,或者胡乱回答。
面对这种情况,卢植亲自坐镇甄别处。他并不急躁,让士兵们维持好秩序,提供稀粥饮水,然后让嗓门洪亮的吏员,反复、耐心地宣讲皇帝的旨意和政策。
“乡亲们!陛下知道你们很多人是被张角妖道骗了,逼了!现在妖道快要完了,陛下给你们一条活路!只要没杀过人,没当过大小头目,登记清楚,领了粮食路引,就能回家!”
“朝廷的新政看到了吗?回去好好种地,就有饭吃!比跟着太平道担惊受怕强多了!”
真诚的言语,加上实实在在的、开始发放到第一批通过甄别者手中的粮食和路引,逐渐消融了恐惧的坚冰。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配合登记,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光芒。
那些被指认出来的大小头目和骨干分子,则被单独关押,经过简单审讯核实后,一批罪大恶极者被押赴刑场,明正典刑。此举既彰显了朝廷法令的威严,也安抚了军中主张严惩的情绪,更让大多数降卒看到了朝廷“只诛首恶”的决心。
整个安置工作,在卢植的主持下,虽然繁琐,却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数以万计的降卒和被裹挟百姓,通过甄别,大部分被遣散回乡,部分被编入“悔过营”参与劳役。此举极大地减少了后续抵抗的潜在力量,许多尚在观望的零星黄巾残部,闻讯后也纷纷主动出来投降,加速了整个河北地区的平定进程。
而曹操,则对旨意中“唯才是用”一条格外上心。他亲自带着夏侯渊、曹洪等人,在“悔过营”和降卒中转悠,那双锐利的眼睛,如同挑选璞玉般,审视着每一个人。
“你,出列!”曹操指着一个虽然面有菜色,但身材魁梧、骨架粗大,眼神中尚存一丝桀骜的降卒,“可敢与某亲卫角力?”
那降卒愣了一下,看了看曹操身后的彪形亲卫,一咬牙,瓮声瓮气道:“有何不敢!”
结果,他竟与曹操的亲卫斗了个旗鼓相当!
曹操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又问:“可会使兵器?”
“会使矛!以前…以前打过猎。”降卒老实回答。
“好!以后你就跟着某了!”曹操当场将其拨入自己亲兵队中,虽职位低微,却意味着命运的转变。
类似的情景不断上演。曹操以其独特的眼光,从数万降卒中,陆续挑选出了百余名或勇武过人,或机敏灵活,或有一技之长(如善于攀爬、辨识草药等)的青壮,经过严格考察和分散安置后,补充进了自己的部队。这些人在绝境中得到新生,对曹操感恩戴德,日后大多成为了其军中骨干。
皇甫嵩见状,虽未如曹操那般积极,但也默许了部下将领类似的行为,只要不过分,且能有效掌控即可。
刘宏的这道分化招降旨意,如同一剂温润却效力强劲的良药,在军事胜利之后,迅速抚平着战争的创伤,瓦解着敌人的抵抗意志,同时也在不动声色地,为帝国,也为某些有心之人,积累着新的力量。河北大地上的硝烟渐渐散去,而新的故事,或许正在这些得以幸存的生命中,悄然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