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太学。
此地经熹平石经工程后,更显庄严肃穆。高大的石碑如林矗立,上面镌刻着儒家经典的权威文本,在秋日的阳光下,石面泛着青冷的光泽,无声地宣示着帝国文教的正统与威严。然而,与这物理上的坚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此刻弥漫在太学博士、学子们心中那股无形的不安与躁动。
尽管朝廷在北疆、在平定太平道叛乱中连战连捷,尽管皇帝推行新政雷厉风行,但“苍天已死,黄天当立”这八个字,如同带有魔力的诅咒,依旧在社会的底层,在某些阴暗的角落里悄悄流传,侵蚀着人心,动摇着国本。这种基于谶纬迷信的煽动性口号,对于知识水平不高的普通民众,有着难以估量的蛊惑力。
明堂侧殿,专供大儒讲学及议事的“论道堂”内,气氛凝重。数十位太学博士、五经博士以及一些在京的知名学者齐聚于此,人人面色沉肃。居中主持的,正是当今士林魁首、名满天下的大儒蔡邕。
蔡邕年近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身着朴素的儒袍,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他此刻眉头微锁,手中拿着一卷来自冀州的密报,上面详细记录了太平道如何利用“苍天已死”的谶语,裹挟流民,甚至一些寒门学子也受其影响,对朝廷产生了怀疑。
“诸君,”蔡邕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带着深沉的忧患,“妖道张角,假托神怪,妄言天命,其心可诛,其言更毒!‘苍天已死’,此非仅攻击当今陛下,更是要倾覆我四百年汉祚,断绝三代以来之文脉道统!若任其谬种流传,则天下将不知有忠孝仁义,唯知有‘黄天’邪说,礼崩乐坏,人伦尽丧,其害更甚于刀兵!”
一位博士愤然道:“蔡公所言极是!然乡野愚民,易惑于怪力乱神。我辈学人,空有经纶满腹,却难以下达黎庶,与妖道争民心,如之奈何?”
另一位年轻些的学者,面带忧虑地补充:“况且…近年来天灾频仍,边患不止,民间确有‘汉室气数将尽’之讹传。张角之言,恰是投其所恶,恐非空穴来风啊…”此言一出,堂内顿时响起一片窃窃私语,显然这种悲观论调在士林中也有一定市场。
蔡邕目光扫过众人,将各种神色尽收眼底,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林立的石经,语气变得无比坚定:“正因谣言汹汹,人心浮动,我辈更需挺身而出,执笔为戈,以正视听!陛下励精图治,外破鲜卑,内平妖氛,革新弊政,此非中兴之兆为何?岂因一时之困厄,便妄言天命已改?”
他猛地转身,目光灼灼:“张角以谶纬惑众,我等便以经义破之!彼言‘苍天已死’,我等便需着书立说,堂堂正正地昭告天下——天命仍在汉室!陛下仍是承天受命之真龙!”
“着书立说?”有人疑惑,“蔡公,着何书?立何说?方能驳倒那等妖言?”
蔡邕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老夫不才,愿领衔撰写《天命归汉论》!此文,不当是寻常奏疏,而当融汇经史,贯通天人,从五德终始、符瑞灾异、帝王功业、民心向背多个层面,系统阐释汉室火德之正统,陛下圣明之实绩,彻底批驳‘苍天已死’之荒谬!”
他环视众人,声音激昂起来:“此文,不仅要立于太学石经之旁,更要颁行天下各州郡官学,令所有学子诵读!要让天下人知道,何为真正的天命所归,何为惑乱人心的妖邪之说!此乃我辈读书人,卫道护国之责!”
蔡邕的提议,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激起了千层浪。堂内顿时议论纷纷,有兴奋赞同者,亦有面露难色者。
一位资历颇老的五经博士沉吟道:“伯喈(蔡邕字)兄之心,老夫钦佩。然…五德终始之说,幽微难明,符瑞灾异,亦非我儒门所长。若要着此宏文,需考据详实,逻辑缜密,方能令人信服,绝非易事。且…文中难免要涉及对当今陛下功业的评定,措辞分寸,需极尽考量啊。”
这顾虑很现实。写这种涉及天命、评价皇帝的文章,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触犯忌讳,或者流于阿谀,反而失了公信力。
蔡邕显然早有准备,他肃容道:“李公所虑极是。故此文非蔡邕一人之功,需集诸位之智慧。我等当以董仲舒《春秋繁露》、班固《白虎通义》为基,博采众长,考诸史籍,务求言之有物,持之有故。至于陛下功业,我等便据实直书!北疆大捷,是不是功?平定黄巾,是不是功?推行新政,欲解民倒悬,是不是功?将此昭昭功业,与高皇帝、光武帝创业守成之艰相比照,天命何在,不言自明!”
他的自信与坦荡感染了众人。很快,以蔡邕为核心,一个由当世顶尖学者组成的写作班子建立起来。论道堂内,日夜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书卷和墨汁的气息,夹杂着激烈的讨论声。
“此处当引《左传》,‘国之将兴,明神降之’!陛下登基以来,虽有天灾,然亦有白雉、嘉禾之瑞现于各地,此非明神庇佑为何?”
“不然,瑞应之说,恐落人口实。不如直引《尚书》,‘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陛下安流民、兴水利、平物价,此即天意体现于民心!”
“五德之说,赤帝子斩白帝子,汉承火德,此乃根本!必须大书特书!张角妄称‘黄天’,土德也,以土克火?荒谬!火生土才是正理!其论自相矛盾!”
“需痛斥其妄!‘苍天’乃昊天之谓,亘古不变,岂会‘死’?此等言论,实乃亵渎上天,大逆不道!”
争吵、辩难、引经据典、字斟句酌……一篇旨在定鼎意识形态的雄文,就在这思想的碰撞中逐渐成型。蔡邕作为总纂,常常伏案至深夜,时而挥毫疾书,时而停笔沉思,白发似乎又多了几根,但眼神却越来越亮。
半月之后,《天命归汉论》终成定稿。全文不过三千余字,却旁征博引,逻辑严密,气势磅礴。文章从尧舜禹汤文武之道统承继说起,论证汉室继周之火德乃天命所归;又以大量史实和近期祥瑞,证明“汉德未衰”;更着重笔墨,将刘宏登基后的种种作为,描绘成“畏天命、恤民瘼、兴衰继绝”的圣王之举,与“黄天”太平道之祸乱百姓、破坏纲常形成鲜明对比。文章最后断言:“天命靡常,惟德是辅。今上承乾御极,德配天地,功盖寰宇,汉祚永固,火德昌隆,岂容妖邪妄窥天命哉!”
文稿被紧急送入宫中。刘宏在温室殿仔细阅罢,拍案叫绝!文章不仅理论扎实,文采斐然,更重要的是,完全契合他当下的政治需要,将他的一系列行动都赋予了“天命”的合法性与正当性。
“好!蔡邕真乃社稷之臣!”刘宏毫不吝啬赞赏,立刻下诏,“将此文以最快速度,刻于石经之侧!同时,抄录副本,以六百里加急,发往天下各州郡,命其刻石立于官学之内,广为传颂!令所有学子、官吏,皆需熟读深思!朕要让这《天命归汉论》,响彻九州!”
皇帝的意志被不折不扣地执行。数日后,在太学熹平石经旁,又多了一通巨大的石碑,上面赫然便是《天命归汉论》的全文,由蔡邕亲自书丹,字迹雍容遒劲,与周围经典相互辉映。
石碑立起之日,太学内外,人山人海。学子们争相诵读,士林为之震动。那铿锵有力的文字,如同洪钟大吕,冲击着每个人的心灵。
“原来如此!天命仍在汉室!”
“陛下之功,确可比肩先贤!那张角,不过一跳梁小丑!”
“此文一出,看那些太平道余孽,还有何言可惑众!”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随着官道驿马,迅速传向四方。各地的官学门前,也开始动工立碑。一场由帝国最顶尖知识分子发起的、针对太平道意识形态的全面反击,正式拉开了序幕。
然而,在太学论道堂,蔡邕看着手中那份刊印好的《天命归汉论》,脸上却并无太多喜色,反而隐有一丝忧烦。他知道,文章的力量虽大,但终究是“破”易“立”难。批倒了“苍天已死”,如何让百姓真心实意地相信“汉德未衰”,如何让朝廷的新政真正惠及万民,这才是更根本的问题。文章刻在石头上,而民心,又该刻在何处?
就在这时,他的弟子前来禀报:“老师,外面有位来自冀州的学子,名叫郑玄,说对文中关于‘火生土’的五行衍义,有些…不同的见解,想与老师探讨。”
蔡邕眉头微挑,郑玄?此人他听说过,是河北一带颇有才名的年轻学者,但似乎与一些非主流的经学家往来密切。在这个敏感的时刻,他带着“不同见解”而来……
蔡邕抚须沉吟片刻,缓缓道:“请他进来。”
思想的战场,从未有一刻平静。正面交锋之后,或许才是真正暗流汹涌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