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西,毗邻洛水的一片广阔区域,与皇城的金碧辉煌、市井的摩肩接踵截然不同。这里高墙环绕,墙内并非殿宇楼阁,而是一片片规划整齐的工坊。高大的烟囱终日冒着或浓或淡的烟火气,空气中弥漫着煤炭燃烧、金属锻打、木材加工混合而成的独特气味,叮叮当当的金铁交鸣之声与锯木拉刨的嘶哑响声交织成一片充满力量的乐章。这里,正是直属少府、由新任将作大匠陈墨执掌的帝国将作监。
与东观秘阁那种焚膏继晷的思辨氛围不同,将作监里涌动的,是一种更为踏实、更为炽热的创造力量。
核心区域,一间极为宽敞、堪比小型殿宇的工棚内,此刻更是热火朝天。棚顶开设着巧妙的天窗,将春日和煦的阳光引入,照亮了棚内如同森林般架设的各类木制器械、堆叠如山的木材、码放整齐的铁料,以及数十名赤膊上身、汗流浃背却神情专注的工匠。
而所有人的焦点,都集中在工棚中央,那几台造型各异、却都透着精悍实用气息的农具原型上。
陈墨依旧是那身半旧不新的葛布短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虽不虬结却异常稳定的小臂。他脸上沾着些许木屑和油污,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紧紧盯着面前一架正在接受测试的耧车。
这耧车与他记忆中、也是当前民间普遍使用的简易耧犁大不相同。它采用了更加坚固耐用的硬木作为框架,关键承重和传动部位甚至包裹了铁皮加固。最核心的改进在于其下种机构——不再是单一粗放的漏种口,而是设计了三个并排的、带有精巧控量舌阀的耧脚。
“再来一次!注意看耧脚开沟的深度,还有下种的均匀度!”陈墨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亲自推动耧车,在工棚内专门铺设的松软土槽中前行。一名年轻力壮的学徒在前面牵引,另一名老成的工匠则弯腰紧盯着耧脚后方。
只见随着耧车前进,三个铁制耧脚精准地破开土壤,形成深浅一致、间距相等的沟垄。与此同时,上方种子箱中的粟米,通过那精巧的控量舌阀,均匀、连续地洒落沟中,后方自有拖挂的轻石磙轻轻覆土压实。一趟走过,三条笔直、下种均匀的田垄便赫然呈现!
“成了!陈大人,成了!”那盯着耧脚的老工匠直起腰,激动得声音发颤,他抓起一把刚播下的种子,展示给周围屏息凝神的众人,“诸位请看!深浅如一,疏密得当!这……这比咱们以往那‘满天星’似的撒播,强出何止十倍!一亩地,怕是能省下三成种子,将来出苗齐整,耘耨也方便太多!”
工棚内顿时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欢呼和议论声。这些工匠都是世代操持此业,深知播种环节对收成的决定性影响。眼前这架经过陈墨改良的耧车,其效率与精准度,颠覆了他们的认知。
陈墨脸上也露出一丝难以抑制的欣慰,但他很快压下情绪,走到另一件农具旁——那是一架曲辕犁。
此时的汉地,普遍使用的仍是长直辕犁,回转不便,尤其不适合在面积较小的田块中使用,且需要二牛甚至三牛牵引,非一般小户所能承担。而陈墨带来的,是经过他简化、确保以当前汉代冶铁和木工技术能够完美复制的曲辕犁原型。
它将笨重的长直辕改为轻巧灵活的曲辕,犁辕缩短,犁盘与犁梢的连接更为合理,使得犁身整体重量减轻,转动灵活,只需一牛便可牵引。犁铧(翻土的铁器部分)也采用了新的弧度设计,入土、破土、翻土的效果更佳,阻力更小。
“此犁,重心靠后,辕曲而灵,一人一牛,便可自如操作,尤其适用于我等司隶地区田亩相对零散之情况。”陈墨拍着犁身,向围拢过来的工匠们解释,“诸位都是行家,一试便知。”
早有迫不及待的工匠套上准备好的耕牛,在另一条土槽中试验起来。果然,只见那耕牛拉着曲辕犁,远不如拉直辕犁那般费力,扶犁的工匠也感觉轻松不少,犁铧过处,土浪翻滚,深浅均匀,效率明显提升。
“神乎其技!陈大人真乃鲁班再世!”试犁的工匠满脸兴奋地喊道。
陈墨却连连摆手,神情严肃:“万万不可如此说!墨何德何能,敢比先贤?此等机巧,不过是站在前人肩头,略作改进罢了。真正的匠心,在于诸位能将此图纸,变为千万件坚实耐用的实物,能让我大汉万千黎庶,用于田间地头,多打一斗粮食!”
他目光扫过群情激动的工匠,声音沉静而有力:“陛下有旨,推广代田法,需利器先行。此耧车、曲辕犁,便是陛下所言之‘利器’!然,图纸终是死物。要将它们变成活物,遍布州郡,靠的是诸位的手艺,是火候的掌控,是尺寸的拿捏,是千万次捶打间的分毫之差!”
他指向工棚一角已经堆积如山的木材和铁料,以及那几十座烧得正旺的锻炉和忙碌的工位:“即日起,将作监全力运转!依照定下的标准图纸和工艺流程,全力打造此二物!首要保障司隶地区皇庄及官田之用!我要在春耕结束前,看到至少五千架耧车,三千架曲辕犁,走下工位,运往田间!”
“谨遵大人之命!”众工匠轰然应诺,士气高昂。他们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手中的锤凿锯斧,不仅仅是为了糊口,更是与帝国的兴衰、与万千百姓的温饱联系在了一起。
生产的组织迅速展开。陈墨借鉴了他在改良军械时积累的经验,引入了初步的“标准化”和“流水作业”概念。他将工匠分为木工、铁匠、组装等不同组别,每组只负责特定的部件制作,最后统一组装校验。关键的尺寸都有统一的“标准尺”和“样板”进行核对,确保不同工匠做出的零件能够通用互换。这大大提升了生产效率和产品的一致性。
就在将作监如同上紧发条的机械般全力运转时,刘宏在荀彧和少量侍卫的陪同下,悄然莅临。
他没有惊动太多人,在陈墨的引领下,静静地观看着工棚内如火如荼的生产场景。看着那在工匠手中逐渐成型的耧车骨架,听着那富有节奏的锻打声,嗅着那混合了汗水与木铁气息的空气,刘宏的脸上露出了许久未见的、发自内心的舒缓笑容。
“好!一派生机勃勃!”刘宏赞道,他走到一架刚刚组装好的曲辕犁前,亲手抚摸着那光滑的犁梢,“这便是‘授人以渔’中的‘渔’啊。陈卿,你可知,你督造的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农具,其意义,或许不亚于朕的千军万马。”
陈墨恭敬答道:“陛下谬赞。臣只是尽本分。利器还需善用,方能显现其效。”
“说得对。”刘宏点头,目光看向工棚外,仿佛看到了那广袤的田野,“光有工具不够,还需有懂得使用、善于推广之人。荀彧。”
“臣在。”荀彧上前一步。
“由你与陈卿配合,在司隶地区的皇庄,先行选拔一批聪慧、识字、通农事的青年,由陈卿派出得力工匠,对他们进行培训。不仅要教会他们如何使用这些新农具,更要让他们理解其背后的原理,理解代田法的精要所在。朕要的,不是只会依样画葫芦的匠人,而是能够将此法、此器,推广至天下郡县的‘农官’种子!以此为核心,建立一套完整的农技推广体系!”
“臣,领旨!”荀彧肃然应命。他明白,这又是一项着眼于长远的根本之策。皇帝不仅要改良工具,更要培养能传播技术的人,这是真正的“授人以渔”。
陈墨也深深躬身:“陛下圣明!臣定当竭尽全力,确保培训之效。”
刘宏看着眼前这两位,一位是技术领域的巨擘,一位是内政统筹的干才,心中稍感宽慰。他的“釜底抽薪”之策,正在各个层面,以一种务实而高效的方式,稳步推进。
然而,当他目光掠过那些寒光闪闪的新制犁铧,思绪不由得飘向了东南方向的冀州、青州。那里的土地,大多掌握在豪强手中,那里的流民,大多被太平道的妖言所蛊惑。这些凝聚着心血与智慧的新农具,何时才能在那片最为需要、也最为动荡的土地上,翻开孕育着希望与安宁的泥土?而太平道的阴影,又是否会允许他从容地“授人以渔”?
悬念,如同将作监外那渐渐西沉的落日,在带来一天劳作成果的同时,也投下了漫长的、充满未知的阴影。技术的革新能否跑得过动荡的时局?这“渔”之技,能否在风暴彻底来临前,播撒下足够的种子?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