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西郊,上林苑深处。
此地与宫阙的庄严肃穆、市井的喧嚣繁华截然不同。参天古木遮天蔽日,即便是白昼,林间也光线幽暗,只有斑驳的光点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洒下,在铺满腐殖质和落叶的地面上投下摇曳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草木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湿冷气息,偶尔传来几声不知名鸟兽的啼鸣,更添几分原始与神秘。
这里是大汉皇家的禁苑,寻常百姓乃至低级官员,终其一生也难以踏入半步。而此刻,在这片人迹罕至的密林核心,一处依傍着冰冷溪流、由巨大青石垒砌而成的古老祭坛周围,正弥漫着一种比环境更加凛冽肃杀的气氛。
祭坛显然已被提前清理过,苔藓被铲除,石缝间的杂草也无影无踪,但岁月在青石上留下的深刻蚀痕,却无法抹去,无声地诉说着此地的古老与沧桑。坛顶中央,矗立着一尊造型古朴、纹路已被风雨模糊的青铜巨鼎,鼎内并无香火,反而插着十数柄形制统一、样式奇特的短剑。
这些短剑长约一尺二寸,剑鞘乃深海玄鲨皮鞣制而成,黝黑无光,仿佛能吸收周围所有的光线。剑格并非寻常的兽首或云纹,而是简练无比的环状,象征着“天道循环,报应不爽”。最引人注目的是,每一柄剑的剑锷处,都精心镶嵌着一道细如发丝、却异常夺目的银线,在幽暗的林间光线下,偶尔折射出一抹如同白虹贯日般的冷冽光华。
这便是“白虹剑”,即将授予帝国最隐秘利刃的权力信物。
祭坛之下,肃立着十八道身影。他们年龄不一,相貌各异,有的面容粗犷,带着边军特有的风霜印记;有的眼神阴鸷,显然是常年行走于黑暗之中的探子;还有的看似文弱书生,但指关节的老茧和沉稳的下盘,昭示着他们绝非寻常文人。他们穿着最普通的深色麻布劲装,没有任何官阶标识,如同融入了这林间的阴影。
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眼神。那是一种摒弃了个人情感,只剩下绝对忠诚、铁血纪律和看透生死般冷静的眼神。他们是从北军锐士、羽林新军、党人遗孤以及民间奇才中,经过层层筛选、严格考验,最终脱颖而出的佼佼者。他们是刘宏“釜底抽薪”战略中,那柄用于“吏治整饬立威”的隐形之刃——“御史暗行”的首批核心成员。
这其中,甚至包括了因守太原而初露锋芒、被皇甫嵩赏识并秘密举荐的高顺。他站在人群中,面容如同磐石般坚毅,眼神平视前方,没有任何波动。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吹过林梢的呜咽,和溪水流过石隙的潺潺声。
忽然,一阵极其轻微,却富有韵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凝固的寂静。所有人,包括如同雕塑般的高顺,眼神瞬间变得更加锐利,身体下意识地挺得更直,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林荫深处,数道身影缓缓走来。为首者,正是大汉皇帝刘宏。他今日未着冕服,亦未穿常服,而是一身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玄色紧身猎装,外罩一件同色的斗篷,兜帽垂下,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一双在幽暗中熠熠生辉的眸子。他的步伐沉稳而坚定,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众人的心跳节点上。
他的身后,跟着尚书卢植和北军中候皇甫嵩。卢植面色凝重,皇甫嵩则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带着审视与期望。
刘宏径直走上祭坛,立于那尊青铜巨鼎之前。他伸出手,轻轻抚过鼎身冰凉的纹路,然后,目光落在了鼎内那十余柄白虹短剑之上。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缓缓转过身,面向坛下肃立的十八人。兜帽的阴影下,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缓缓扫过每一张面孔,仿佛要将他们的灵魂都烙印在心底。
“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刘宏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这幽静的林中清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丝冰冷的回响。
无人回答。只有更加挺直的脊梁和更加专注的眼神作为回应。
“这里,是上古先民祭祀天地、沟通神灵之所。”刘宏自问自答,声音低沉而威严,“朕今日,不带三牲,不奉圭臬,不祷福寿。只带尔等至此,以此古鼎,授尔等利刃!”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朕要祭的,不是鬼神,是这朗朗乾坤!是这煌煌天道!是这亿兆黎民心中,对‘公正’二字的最后期盼!”
话语如同惊雷,在众人心中炸响。
“你们,来自军中,来自市井,来自江湖,甚至来自狱中。”刘宏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但今日之后,你们只有一个身份——朕之‘御史暗行’!你们不再属于任何衙署,不归任何上官统辖,你们的眼睛,只为朕而看!你们的耳朵,只为朕而听!你们的剑,只为朕而挥!”
他猛地从鼎中抽出一柄白虹短剑,“沧啷”一声清越的龙吟,短剑出鞘三寸,那道银线在幽暗中骤然亮起,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冰冷的杀意瞬间弥漫开来。
“此剑,名‘白虹’!”刘宏手持短剑,声音如同金铁交鸣,“白虹贯日,兆示天变!朕授此剑于尔等,便是授予尔等‘代天巡狩,先斩后奏’之权!”
“哗——”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八个字从皇帝口中清晰无比地说出时,坛下众人依旧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随之而来的,是难以言喻的沉重与……一种被绝对信任所点燃的炽热!
先斩后奏!这是何等骇人听闻的权力!这意味着,他们手握此剑,在查明证据确凿的情况下,可以对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盘根错节的贪官污吏、地方豪强,行使最终的审判与处决!他们,将成为游弋于帝国肌体之上的清道夫,是悬在一切蠹虫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但是!”刘宏的声音如同寒冰,瞬间将众人心头的炽热压下,“权力,亦是枷锁!朕予尔等生杀予夺之权,亦予尔等三条铁律,触之者,死!”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刺向每一个人:
“一,忠于朕,忠于社稷,忠于律法!尔等之剑,只能斩该杀之人,绝不可因私怨,因利益,因任何缘由,伤及无辜,构陷忠良!违者,凌迟!”
“二,严守机密,隐匿行踪!尔等之名,不入官册;尔等之功,不示于人;尔等之行,如同鬼魅!非朕亲令,不得向任何人,包括尔等至亲,泄露身份与任务!违者,族诛!”
“三,精诚协作,互为耳目臂膀!尔等虽分散行事,然皆为一体。不得内斗,不得争功,不得见死不救!情报共享,行动互助,如同一人!违者,车裂!”
三条铁律,伴随着“凌迟”、“族诛”、“车裂”这等酷刑,如同三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这不是荣耀的勋章,而是通往地狱的通行证,一旦握上,便再无悔路。
刘宏将短剑缓缓归鞘,那夺目的白虹光芒随之隐去,只剩下黝黑的剑鞘,仿佛吞噬了一切光明。
“现在,”他声音放缓,却更加冰冷,“告诉朕,尔等,可愿执此白虹,为朕耳目,为天下扫除奸佞,纵然身死名灭,永坠黑暗,亦无悔?”
“愿!!!”
十八道声音,如同一个人发出,低沉、嘶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然,在这古老祭坛上空汇聚、震荡,惊起了林间栖息的寒鸦,扑棱棱飞向昏暗的天空。
“好!”刘宏将手中的白虹剑放回鼎中,对旁边的皇甫嵩微微颔首。
皇甫嵩会意,上前一步,拿起一份早已备好的名册,开始沉声点名。每点到一个名字,便有一人稳步上前,单膝跪于坛前。刘宏亲自从鼎中取出一柄白虹短剑,庄重地交到其手中。
“高顺!”
当这个名字响起时,高顺迈着沉稳的步伐出列,跪倒。刘宏将剑递给他时,深深看了他一眼:“朕知你严于律己,亦能律人。望你此剑,不仅斩外敌,亦能涤内秽。”
“臣,誓死不辱使命!”高顺双手接过短剑,声音如同磐石相撞,坚定无比。他能感受到剑鞘上传来的冰冷触感,以及那隐藏在冰冷之下,足以让无数人胆寒的重量。
授剑仪式在一种极其压抑而又无比庄重的气氛中完成。十八名御史暗行,人手一柄白虹短剑,肃立坛下,如同一群即将扑向猎物的幽冥使者。
刘宏最后扫视他们一眼,沉声道:“目标,朕已通过密渠道,下达至尔等各自联络点。首战,务求精准、迅猛、狠厉!朕要这天下贪腐之辈,闻‘白虹’而丧胆!行动吧!”
“诺!”
十八人齐声应命,随即,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散入身后的密林之中,几个呼吸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凛冽杀意,证明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祭坛之上,只剩下刘宏、卢植和皇甫嵩。
卢植望着暗行们消失的方向,长长叹了口气,语气复杂:“陛下,此剑一出,恐……恐掀起无数腥风血雨啊。”
皇甫嵩却目光坚定:“乱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药!陛下,此乃必要之举!唯有如此,方能震慑宵小,为新政扫平障碍!”
刘宏默然良久,望着那幽深的、仿佛吞噬了一切光线的密林,缓缓摘下了兜帽,露出他年轻却布满寒霜的脸。
“腥风血雨……总好过这帝国在无声无息中,腐烂至死,最终被那太平道,或被其他什么势力,一把火烧个干净。”他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既然他们选择做帝国的蠹虫,就要有被清理的觉悟。这第一滴血,该由谁来祭剑,朕,早已选好了。”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林木,跨越了千山万水,落在了那个在冀州大地之上,筑起高堡,横行乡里,甚至可能与太平道有着不清不楚联系的家族——清河张氏的身上。
悬念,如同这林间弥漫的湿冷雾气,悄然扩散。白虹已出,第一剑,将指向何方?这柄刚刚出鞘的利刃,是否能如皇帝所期望的那般,精准而致命?朝堂之上,地方州郡,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又将如何应对这来自黑暗中的致命威胁?风暴,已然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