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洛阳南宫,宛如一头蛰伏的巨兽,白日里庆典的喧嚣早已散去,只剩下宫灯在微凉的夜风中摇曳,将斑驳的光影投在冰冷的玉阶石栏之上。建宁殿内,烛火通明,驱散了大部分的黑暗,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里的、无形的沉重与深思。
大汉皇帝刘宏,未着冕服,只一身玄色常服,独自立于一幅巨大的《大汉坤舆图》前。图上,北疆大片区域刚刚被朱笔勾勒出新的边界,鲜艳的红色象征着不久前那场酣畅淋漓的大胜,象征着段颎、皇甫嵩等将士用热血换来的荣耀与安宁。他的指尖缓缓划过雁门、云中、五原……这些曾经饱受鲜卑铁蹄蹂躏的名字,如今已牢牢掌控在帝国手中。
殿外传来沉稳而规律的脚步声,打破了殿内的寂静。近侍太监王甫(已投靠主角)躬身入内,低声道:“陛下,卢尚书、荀令史已在殿外候见。”
“宣。”刘宏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决绝。
卢植与荀彧一前一后步入殿中。卢植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儒袍,腰杆挺得笔直,脸上虽带着凯旋后的欣慰,但眉宇间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忧虑。而年轻的荀彧,则显得更加沉静,目光如深潭,仿佛早已料到这次深夜召见所为何事。
“臣等,叩见陛下。”两人躬身行礼。
“不必多礼了。”刘宏终于转过身,烛光映照着他的脸庞,比几年前登基时成熟了许多,也锐利了许多,那双眼睛里,不再是初来乍到时的惊惶与试探,而是沉淀下来的、属于帝王的深邃与掌控力。“坐。北疆大捷,将士用命,二位爱卿于中枢运筹帷幄,亦功不可没。”
“陛下运筹帷幄,将士效死,臣等不敢居功。”卢植一如既往地谦逊守礼。
荀彧则道:“此战能胜,一赖陛下圣断,革新军制,砺剑北疆;二赖皇甫、段颎等将军血战沙场;三赖陈将作改良军械,保障后勤。此乃上下同心,方有此不世之功。”
刘宏微微颔首,走到御案后坐下,案上堆积的并非庆功的贺表,而是来自各州郡的密报与账册。“胜利的滋味,确实令人沉醉。”他端起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抿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在口腔中蔓延,“但朕这心里,却比战前更加不安。”
卢植抬起眼,接口道:“陛下所虑,可是那‘欢呼之声掩盖下的痼疾’?”
“知朕者,子干也。”刘宏放下茶杯,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北伐之前,朕以雷霆手段整肃宦官,借天灾立威,掌控羽林,设立讲武堂,乃至发行国债,强化盐铁……这一切,看似艰难,实则目标明确,敌人也在明处。无非是曹节、王甫之流,或是塞外的檀石槐。扳倒他们,打败他们,我们就能看到成效。”
他的声音渐渐沉了下去:“可如今,北疆暂平,檀石槐败走,朝中宵小蛰伏。朕却发现,我们真正的敌人,或许从未被真正触动过。它无处不在,却又无迹可寻;它吮吸着帝国的膏血,却披着忠义孝悌的外衣;它甚至可能,就坐在今日欢庆胜利的宴席之上!”
荀彧目光一凝,缓缓吐出两个字:“豪强。”
“不错!就是豪强!”刘宏猛地站起身,绕过御案,再次走到那幅坤舆图前,他的手指不再局限于北疆,而是狠狠地点在了司隶、豫州、兖州、冀州、荆州……这些帝国最为富庶的核心区域。“北伐之战,耗尽了府库最后的积蓄,若非发行国债,朕几乎难为无米之炊。可你们看看这些州郡上报的田亩户籍、税收账册!”
他抓起案几上一卷竹简,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冀州一州,在册纳税之田不足实际耕种的十之三四!青徐之地,依附于豪强之门的佃户、荫户,数倍于在籍的编户齐民!国库空虚,百姓困苦,而财富、人口、土地,都流向了哪里?都集中到了这些地方豪强、世家大族的手中!他们兼并土地,隐匿人口,操纵舆论,甚至蓄养私兵部曲!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此次北伐,若非朕掌握新军,权威日重,那些地方官、那些豪强,岂会如此‘配合’?他们巴不得朕劳师远征,消耗国力,他们好继续做他们的土皇帝!”
卢植深吸一口气,他深知陛下所言,句句戳中了大汉积弊的核心。他沉声道:“陛下明鉴。土地兼并,流民失所,乃乱世之源。前汉之亡,王莽之乱,皆与此脱不开干系。光武中兴后,度田之策未能彻底执行,遗祸至今。如今陛下内肃朝纲,外破强胡,威望正隆,新军在手,确是解决此顽疾的千载良机。”
他的话语带着士大夫的责任感与忧患意识:“只是……此事牵涉太广,动辄天下震荡。地方豪强与朝中官员盘根错节,许多功臣宿将,其家族本身便是地方大族。一旦推行,恐……恐举世皆敌。”
“举世皆敌?”刘宏冷笑一声,目光锐利如刀,“卢公,朕问你,是任由这脓疮溃烂,直到整个大汉帝国轰然倒塌,让亿万黎民陷入战火好?还是趁现在朕还有力气,手握利刃,将这脓疮剜去,哪怕流血流脓,也要搏一个新生好?”
他看向荀彧:“文若,你怎么看?”
荀彧沉吟片刻,方才开口,声音清越而冷静:“陛下,卢公所言,乃是现实之难。然陛下之志,乃千秋之功。彧以为,度田、括户,势在必行。关键在于,如何行,何时行,以及……行的尺度。”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虚点:“北疆新定,需皇甫、段颎二位将军镇守,西羌又起烽烟,朝廷兵力主力被牵制。此时若以雷霆万钧之势,全面铺开度田,一旦激起大规模变乱,朝廷恐无足够兵力弹压,东西难以兼顾,则大局危矣。”
刘宏点了点头,荀彧的分析总是如此切中要害。“继续说。”
“因此,彧以为,此事当分步而行,刚柔并济。”荀彧继续道,“第一步,并非直接度田,而是‘造势’与‘立法’。陛下可借北伐大胜之威,下诏宣告天下,欲‘厘清田亩,平均赋役,使耕者有其田,国库得充实’,将此政之利,归于国家安定与民生福祉,占据道德与大义制高点。同时,命廷尉府、尚书台,根据《汉律》旧例,结合现状,重新拟定《度田令》与《户籍管理条例》,明确细则,使执法者有据可依。”
“第二步,”荀彧的手指从地图上的司隶地区划过,“选择试点。司隶地区,乃京畿重地,豪强虽众,但也在陛下与新军兵锋直接威慑之下。可先于河南尹、河内郡、河东郡等地,试行新法。选派刚正不阿、能力出众且忠于陛下之干吏,如御史中丞或陛下信重的侍御史,持节前往,主持度田。过程中,需配属少量精锐新军,以为震慑,但主要依靠律法与行政手段。”
卢植补充道:“还需注意分化。对于主动配合、田亩人口清査属实之家族,可给予褒奖,或赐予爵位虚衔,甚至允许其家族优秀子弟入讲武堂、太学。对于冥顽不灵、对抗朝廷法令者,则需抓住典型,从严从重惩处,籍没家产,以儆效尤!此乃恩威并施。”
刘宏眼中闪过赞许的光芒:“好!‘造势立法,试点推行,分化瓦解,恩威并施’!此十六字,可为方略!朕欲设立一个直属尚书台,由朕亲自掌控的‘度田清户使’职衔,专司此事。子干,你德高望重,精通律法,这拟定新法条例之事,便由你总领。”
“臣,万死不辞!”卢植肃然领命。
“文若,”刘宏看向荀彧,“你心思缜密,长于谋划,这选择试点、制定具体推行步骤、以及甄选合适官吏之事,由你负责。朕准你查阅所有官员档案,密报。”
“臣,遵旨。”荀彧躬身,感到肩头沉甸甸的责任。
殿内的烛火跳动了一下,映得三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摇曳不定,仿佛预示着前路的莫测。
刘宏坐回御案,铺开一张白帛,亲自提笔蘸墨:“既然定了,便要快。朕明日便会下旨,宣告天下,准备度田。卢公,新法条例,朕给你半月时间,可能完成?”
“十日足矣!”卢植斩钉截铁,“《田律》《户律》本有旧章,只需结合时弊,增删修订,使其更严密,更具操作性。”
“好!”刘宏笔下不停,开始勾勒草案,“文若,试点人选,你有何想法?”
荀彧略一思索,道:“河南尹乃重中之重,且豪门林立,如洛阳附近的袁氏、杨氏,皆根深蒂固。非胆大心细、不畏权贵者不可任。侍御史桓典,素有刚直之名,或可一试。河内郡,则可派……等等,陛下,”
荀彧忽然停顿,微微蹙眉:“臣忽然想到一事。北伐期间,为筹措军费,陛下曾短暂强化盐铁专营,已触动了部分豪强利益。彼时因大战当前,他们隐忍未发。如今战事结束,陛下若立刻推行度田,彼等是否会认为陛下欲‘鸟尽弓藏’,进而……”
卢植也反应了过来,脸色微变:“文若所虑极是。尤其是一些在北伐中立下战功的将领,其家族在地方上亦是豪强。若处理不当,寒了将士之心,恐生肘腋之变。”
刘宏的笔尖在空中顿住,一滴墨汁滴落在白帛上,缓缓晕开,如同一团不祥的阴霾。他缓缓道:“你们是说,如段颎将军的段氏,乃凉州大族;皇甫嵩将军的皇甫氏,在安定郡亦是大户……甚至,朕的羽林新军中,不少中下级军官,亦出身地方豪右……”
这是一个极其尖锐的矛盾。他用豪强子弟组成的军队,打赢了战争,巩固了权力,现在却要转过头来,革这些军人背后家族的命?
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凝重。
刘宏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一枚温润的玉佩,那是陈墨用新法雕琢的贡品。他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此事,无可回避。功是功,过是过。朕不会亏待任何有功之臣,该封赏的,朕毫不吝啬。但国法如山,不容徇私。度田令,应对天下人一视同仁。”
他看向荀彧:“文若,在制定细则时,可加入一条。凡军功爵位所得赏田,依制免税,但需严格登记在册,不得隐匿、不得逾制。其家族原有田产,则必须接受清查。同时,对功勋将领,朕会亲自手书密信,陈明利害,希望他们能体谅朕之苦心,率先垂范。”
这无疑是一步险棋。赌的是皇甫嵩、段颎等人对朝廷和皇帝的忠诚,能否超越其家族的利益。
“此外,”刘宏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度田之初,重点先放在那些与朝中牵连不深、民愤较大、且无显着功勋的地方豪强身上。对于功勋之家,可稍缓一步,待大势已成,再行推进。这其中的分寸,文若,你要仔细拿捏。”
“臣明白。”荀彧深深一拜,深知这个“分寸”是何等的难以把握。
就在此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虽极力放轻,但在寂静中仍显得格外突兀。紧接着,是王甫与来人的低语声。
刘宏眉头一皱:“王甫,何事?”
王甫匆匆入内,手中捧着一封密封的铜管,脸色有些异常:“陛下,刚收到的,来自冀州的……八百里加急密报。”
冀州?刘宏心中一动。那是天下最为富庶,也是豪强势力最为盘根错节的州郡之一,更是太平道活动最为频繁的区域。他北伐期间,曾重点叮嘱要密切关注冀州动向。
他接过铜管,验看火漆封印无误后,用力拧开,取出一卷薄薄的绢帛。卢植和荀彧都屏息凝神,看着皇帝的脸色。
刘宏的目光快速扫过绢帛上的字迹,起初是平静,随即眉头微微蹙起,最后,他的眼神变得冰冷而锐利,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厌恶,却又意料之中的东西。
他缓缓将绢帛放在御案上,指尖在上面轻轻点了点,抬头看向卢植和荀彧,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带着嘲讽的笑意。
“看来,有人比朕更沉不住气。”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我们的度田令还未颁布,有人就已经开始‘未雨绸缪’了。”
“陛下,冀州出了何事?”卢植忍不住问道。
刘宏将绢帛推向他们:“自己看吧。冀州魏郡、巨鹿等地,近日有多名县丞、县尉级别的官员,或因‘贪腐’被举报下狱,或因‘急病’暴毙而亡……巧得很,这些人,大多都是朕登基以来,陆续安插的、风评尚可,并非当地豪强出身的地方官。”
荀彧快速浏览了一遍密报,脸色也沉了下来:“手段如此迅捷狠辣,且几乎同时发生……这绝非巧合。这是在清除异己,警告朝廷,也是在……试探陛下的反应。”
卢植怒道:“无法无天!真当王法是儿戏吗?!”
刘宏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望着窗外沉沉的夜空,洛阳的万家灯火在远处闪烁,看似平静祥和。
“也好。”他轻声说道,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说给身后的两位重臣听,“他们既然先出了手,倒也省了朕一番试探的功夫。这度田的第一刀,该从哪里落下,朕心里,更有数了。”
他猛地关上窗户,转身,烛光映照下,他的脸庞一半明亮,一半隐于阴影之中,眼神坚定如铁。
“子干,文若,就按方才所议,即刻去办!十日之内,朕要看到新法草案与推行方略!”
“臣等领旨!”
卢植与荀彧躬身退下,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殿外的黑暗中,脚步声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建宁殿内,再次只剩下刘宏一人。他回到御案前,看着那幅巨大的坤舆图,目光最终落在了冀州、青州那片广袤的土地上。那里,不仅有蠢蠢欲动的豪强,还有那如同野草般在地下蔓延的太平道。
“山雨欲来风满楼……”他低声吟诵着,手指重重地按在了地图上“冀州”二字的位置,“那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看看最终,是谁……能笑到最后。”
殿内烛火噼啪作响,仿佛在回应着帝王那无声的挑战。一场比北疆战场更加凶险、更加复杂、牵动着帝国根基的战争,已然拉开了序幕。而这一次,敌人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