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喧嚣与变革,如同投入池水的石子,涟漪一圈圈向外扩散,最终抵达了位于城西的讲武堂总堂。新扩建的校场上,杀声震天,第一期扩招的五百名学员正在进行紧张的队列与阵型操练。他们身着统一的制式军服,动作整齐划一,虽略显稚嫩,却已初具强军的雏形。然而,在这片充满朝气与汗水的土地之外,一场不见硝烟,却关乎帝国未来军事思想走向的变革,正在尚书台的案牍间悄然酝酿。
宣室殿内,檀香袅袅。刘宏并未端坐于高高的御座,而是与卢植、皇甫嵩、段颎、荀彧等寥寥数位心腹重臣,围坐在一张巨大的紫檀木案几旁。案几上,摊开着数卷刚刚誊抄完毕,墨迹尚未完全干透的厚重帛书。帛书的封面,以遒劲的隶书写着四个大字——《北征纪略》。
“陛下,此《北征纪略》初稿已由兰台史官与兵部、讲武堂教官协同编撰完成。”卢植抚摸着书卷,眼中既有欣慰,也有一丝审慎,“全书分《战前态势》、《行军奔袭》、《龙城破袭》、《稽洛决战》、《战后安抚》五卷,详录了自战略决策至北疆屯田、互市开启之全过程。其间,于军械改良、新式训练、后勤保障、情报运用、乃至分化瓦解之策,皆有专篇论述,并附有详图、数据。”
刘宏拿起其中一卷,随手翻阅。里面不仅有用文言记述的战斗经过,更有许多前所未见的、极其务实的细节:如何利用陶管监听,如何标准化制造弩机部件以利于战时快速更换,炒面、肉松的具体制作流程与配比,强弩在不同距离对不同护甲的穿透效果实测数据,甚至还有对鲜卑各部落风俗、首领性格的分析,以及针对性的分化策略总结。
“好!”刘宏眼中闪过赞赏的光芒,“此非寻常史书,乃是我大汉将士用鲜血与生命换来的宝贵经验!若只藏于兰台高阁,束之高阁,便是暴殄天物!”
他放下书卷,目光扫过在场诸人,语气斩钉截铁:“朕意已决,将此《北征纪略》即刻刊印,首先颁行于讲武堂总堂及各分校,列为军官必修之教材!同时,抄录副本,发往北军五校、羽林、虎贲及各边郡驻军,令各级将领、军侯、乃至士卒之长,皆需研读、操演!朕要让我大汉每一支军队,都能从此次北伐中汲取养分!”
此言一出,在场几人反应各异。
皇甫嵩与段颎几乎是立刻表示赞同。皇甫嵩抚掌道:“陛下圣明!以往兵书,多言玄理,或过于简略。此《纪略》源于实战,记录详实,尤其对于基层军官而言,无异于指路明灯!若能依此操练,假以时日,我军战力必能再上层楼!”段颎更是直言:“就该如此!让那些没上过战场的娃娃们好好看看,真正的仗是怎么打的!免得日后纸上谈兵,枉送性命!”
然而,卢植与荀彧的眼中,则多了一分深沉的思虑。
卢植沉吟道:“陛下推行之心,老臣深以为然。然则……此举恐引非议。自古以来,兵家之事,皆尊《孙子》、《吴子》、《司马法》等圣贤典籍。如今陛下将一场具体战役之记录,擢升为全军范本,与古圣贤书并列,恐有重术轻道之嫌,易被守旧之士抨击为……舍本逐末。”
荀彧也缓缓补充:“卢公所虑,不无道理。且《纪略》之中,多有提及军械之利、奇巧之术,甚至细作离间之法。此等内容,在一些崇尚‘王道’、‘仁义之师’的儒生看来,恐非正道。若广为流传,只怕……朝野间会有物议。”
刘宏闻言,冷笑一声:“守旧?非议?何为道?何为术?能保境安民、克敌制胜者,便是大道!《孙子》亦云,‘兵者,诡道也’!难道古人用间、用谋便是智慧,朕的将士用改良弩机、用炒面干粮,便是奇巧淫技、舍本逐末?简直是迂腐之见!”
他站起身,语气激昂:“古之兵书,固然是智慧结晶,然时移世易,岂能一味泥古?北征之战,便是活生生的新兵法!它告诉朕,纪律严明、装备精良、后勤稳固、情报准确,远比空谈仁义、死守阵图更为重要!朕不仅要颁行《纪略》,更要在讲武堂中,设立‘战例推演’之课,让学员们以此《纪略》为蓝本,在沙盘上重新推演龙城奔袭、稽洛布阵!让他们在推演中领悟,何为审时度势,何为随机应变!”
皇帝的态度如此坚决,卢植与荀彧便不再多言。他们深知,这位年轻的君主,正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魄力,试图将帝国的军事思想,从经学的桎梏和经验的迷雾中,牵引到一条更注重实证、更讲求效率的道路上来。
诏令迅速下达。将作监新设立的“印书局”(由陈墨推动设立,采用改良的雕版与活字技术)开足马力,日夜不停地刊印《北征纪略》。第一批成书,被快马加鞭送往讲武堂总堂及各分校,以及北军五校大营。
讲武堂内,引发了巨大的震动。
年轻的学员们人手一册,如饥似渴地阅读着。书中那些详尽的战术细节、真实的伤亡数据、以及对决策过程的剖析,让他们感到无比震撼。这比那些语焉不详的古兵法要直观得多,也残酷得多。
在沙盘推演室内,教官以《纪略》中龙城之战为背景,让学员们分别扮演段颎和龙城守将。
“尔等为段颎,麾下八千疲兵,如何能悄无声息接近龙城,并一击破之?”教官提问。
学员们议论纷纷,有的主张强攻,有的主张分兵骚扰。
教官随即翻开《纪略》,指出段颎当时利用夜色、风声掩护,精准选择突破口,以及利用缴获的胡人衣物进行伪装等细节。
“再看此处,段颎将军为何下令优先焚烧宗庙与粮草,而非追击残敌?”
“是为了打击其精神支柱,并摧毁其持续作战能力!”有学员立刻反应过来。
“正是!此便是《孙子》所言‘攻心为上’!但《纪略》告诉了你具体如何操作!”
通过这种沉浸式的推演与书本对照,抽象的战略思想与具体的战术动作完美结合,深深烙印在每一个学员的脑海中。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乐于接受这种改变。
在北军五校的一座营房内,几名出身将门、靠着祖荫和资历升上来的中年校尉,正聚在一起翻阅着刚发下来的《北征纪略》。
其中一人撇了撇嘴,将书卷随手丢在案上:“哼,尽是些段颎、皇甫嵩如何英明,还有那些匠人鼓捣出来的奇技淫巧!我等家传兵法,难道还不及这一场仗的记录?”
另一人附和道:“就是!打仗靠的是勇气和经验!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强弩几轮齐射,什么炒面能放多久……琐碎至极!难道没有这些,我大汉男儿就不会打仗了?”
“还有这操典,”第三人指着书中附录的新式训练大纲,“要求如此严苛,连走路先迈哪只脚都要管,岂不是把将士当木偶?哪还有一点为将者的临机决断之权?”
他们的抱怨,代表了军中一部分旧有势力的抵触情绪。他们习惯于依赖个人勇武、家传经验和模糊的指挥,对于这种试图将战争“标准化”、“流程化”的努力,本能地感到排斥与不安。
与此同时,在太学以及一些清流士大夫的圈子里,对《北征纪略》的批评之声也开始悄然流传。
“陛下重一役之得失,而轻百代兵家之要义,恐非国家之福啊。”
“军国大事,竟详述匠作之细、商贾之谋,成何体统?”
“长此以往,军中只知有《纪略》,而不知有《孙子》、《吴子》矣!”
这些声音虽然暂时还无法动摇刘宏的决心,却如同暗处的潜流,预示着未来的改革之路,绝不会一帆风顺。
刘宏站在南宫的高台上,遥望着讲武堂的方向。他知道,《北征纪略》的颁行,只是第一步。将实战经验系统化、理论化,并使之成为全军共同的财富,是一场深刻的军事思想革命。它触动的,不仅是战场上的胜负,更是千百年来的传统、观念与利益。
“欲行非常之事,必待非常之人,亦需承非常之谤。”他低声自语,眼神却愈发坚定。
就在《北征纪略》引发的波澜尚未平息的某个傍晚,一封来自凉州的密奏,被悄无声息地送到了刘宏的案头。奏报并非关于羌乱战事,而是提到了一个名字——董卓。密奏中称,其在陇西应对羌乱时,虽有小胜,但其麾下军纪涣散,劫掠地方,且其人对朝廷新颁之《北征纪略》及军制改革,颇有微词,常于军中言“古法不可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