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南郊,将作监辖下最大的官营作坊区内,终日弥漫着烟火与金属的气息。与北郊献俘的喧嚣、德阳殿封赏的庄严、乃至尚书台议政的凝重截然不同,这里轰鸣着另一种声音——那是水力锤锻砸铁胚的沉闷巨响,是拉锯破开木料的刺耳尖鸣,是陶轮飞转的嗡嗡低吟,更是无数匠人劳作时发出的喘息与号子声。这里,是帝国武备与器用的源头,是力量以最质朴、最直接的方式被锻造出来的地方。
在一间格外宽大、却也因此显得格外杂乱无章的工坊内,陈墨正俯身于一架结构复杂的木质机器前。他依旧穿着那身沾满油渍、木屑和火燎痕迹的粗布短衣,头发胡须也因疏于打理而显得有些蓬乱,唯有那双眼睛,紧盯着机器核心处几个正在啮合转动的青铜齿轮,闪烁着近乎痴迷的专注光芒。他手中拿着一柄特制的小锤,不时在齿轮的某个部位轻轻敲击,侧耳倾听那细微的声响,判断着啮合的精度。周围散落着各式各样的图纸、工具以及半成品的零件,几乎无处下脚。
“大人!大人!”一名年轻的小吏气喘吁吁地跑进工坊,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红晕,“宫中来了天使,宣诏!是封赏!大人,您快换身衣服接旨吧!”
陈墨头也没抬,眉头微皱,似乎嫌这打扰影响了他的思路,随口道:“让他们等等,我这个‘连弩速射机括’就差最后一点调试,卡顿就在这几个齿轮的间隙……”
那小吏急得直跺脚:“哎呀我的大人!是陛下亲封的诏书!天大的荣耀,耽搁不得啊!”说着,几乎是半拉半拽地将陈墨从机器旁拖开,几个早已等候在外的仆役连忙捧着一套崭新的、象征将作监丞官阶的深色官服,七手八脚地给他换上。
陈墨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浆洗得笔挺的官袍衣袖,嘟囔着:“这料子硬邦邦的,哪有我那粗布衫自在……”
当他被簇拥着来到作坊区前那片空地时,只见一名面白无须、身着宦官服饰的“天使”早已手持明黄诏书等候多时,身后还跟着一队羽林侍卫和捧着印绶、冠冕的礼官。周围,得到消息的将作监大小官吏、各坊大匠、乃至许多普通工匠都围拢了过来,脸上充满了好奇与期待。
那宦官见到陈墨,脸上堆起程式化的笑容,展开诏书,用那特有的尖细嗓音高声宣读:
“制曰:朕闻功成不必出于士林,利器足可定鼎江山。兹有将作监丞陈墨,性禀巧思,艺臻化境。北伐之役,督造军械,夙夜匪懈。所制强弩,破甲穿杨;所铸环刀,锋锐无匹;所献炒粮,利我三军;所设工营,随军不怠。更有奇思妙想,格物致用,于国于军,厥功至伟!此非独匠作之巧,实乃社稷之幸!”
诏书先是高度赞扬了陈墨在北伐中的贡献,所列功绩具体而微,显然经过精心准备。围观的工匠们发出低低的惊叹,与有荣焉。
宦官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
“朕膺天命,赏功罚过,岂拘常格?特破例擢升,以彰殊勋!”
“封陈墨为——关内侯!食邑三百户!”
“授——将作大匠!秩中二千石,银印青绶,位列九卿!”
“赐金百斤,帛五百匹,洛阳甲第一区!”
“钦此!”
诏书宣读完毕,整个空地上一片死寂,只剩下风刮过工棚的呼呼声。
关内侯?!虽然是无实封的爵位,但那是贵族身份的象征!
将作大匠?!九卿之一!真正的朝廷重臣,掌治宫室、宗庙、陵寝等土木工程,并统领天下百工!秩中二千石,与各郡太守同级,地位尊崇!
一个工匠,一个终日与油污、木头、金属打交道的“匠户”,竟然一步登天,封侯拜卿?!
这突如其来的、远超想象的荣耀,如同巨大的铁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头。那些平日里与陈墨一同钻研技术的工匠们,先是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随即爆发出狂热的欢呼!他们不懂太多的朝堂规矩,但他们知道,陈墨的今天,意味着他们这些“手艺人”的地位,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认可和提升!
而一些混在人群中的将作监旧有官吏,脸色则变得有些复杂。他们中不少人出身士族旁支或小吏世家,熬了半辈子才爬到如今位置,如今眼见一个毫无背景的工匠竟凌驾于他们之上,心中难免五味杂陈,嫉恨有之,不服有之,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时代浪潮冲击的茫然与不适。
陈墨本人,也彻底愣住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甚至忘了接旨。关内侯?将作大匠?这些词汇对他来说,远不如一个设计精巧的齿轮传动系统来得熟悉和亲切。他脑子里还在想着那台未调试完的“连弩速射机括”,想着那几个齿轮的间隙问题。
“陈大人?陈侯爷?”宣旨的宦官见他发愣,不得不出声提醒,脸上带着一丝好笑与无奈,“快领旨谢恩呐!”
陈墨这才如梦初醒,有些笨拙地依照旁边小吏的提示,跪下,叩首,接过那沉重得几乎让他拿不稳的诏书和象征将作大匠权力的银印青绶。那顶崭新的进贤冠被戴在他乱糟糟的头上,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臣……臣……谢陛下天恩!”他的声音干涩,远没有在探讨技术问题时那般流畅自信。
仪式草草结束,宦官和礼官们带着完成任务的笑容离去,留下依旧沉浸在巨大冲击中的人群。陈墨捧着印绶,站在原地,感觉像是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当日下午,南宫一间偏殿内,刘宏特意召见了这位新晋的关内侯、将作大匠。
陈墨换上了那身崭新的九卿官服,却依旧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行礼的动作也远不如那些经年的朝臣标准。刘宏看着他那副窘迫又带着几分技术工作者特有的执拗神情,不禁莞尔。
“陈卿,不必拘礼。”刘宏挥退了左右,语气温和,“这身官袍,可还习惯?”
陈墨老实回答:“回陛下,不如臣的短衣便利。”
刘宏哈哈大笑:“朕知道。封你为侯,授你大匠之位,并非要你从此困坐于官署案牍之间。而是要你名正言顺,执掌帝国工造之牛耳!将你的巧思,你的技艺,推行于天下!”
他走到殿中一张巨大的案几前,上面铺开着陈墨曾经献上的许多图纸和计划。“你看,你设计的标准化弩机部件、改良的冶炼高炉、水排鼓风之法,还有那炒粮、帐篷……皆已证明其效。如今你身为将作大匠,便可名正言顺地在各州郡工官中推行此等标准与工艺,提升全国工造水准!”
陈墨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之前的拘谨被熟悉的领域话题驱散。“陛下是说,臣可以……可以整合各地的工匠,统一标准,优化流程,研发新器械?”
“正是!”刘宏目光炯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强军、富民、兴国,皆离不开精良之器用。朕要你将作监,不仅能为军队提供最锋利的刀剑、最坚固的甲胄,更要能研究如何提高农具效率,如何改良织机,如何兴修更牢固的水利!你要为朕,为大汉,打造一套前所未有的、强大的‘工造之基’!”
他拍了拍陈墨的肩膀,语重心长:“陈卿,你掌管的,将是帝国的筋骨与血脉!望你勿要辜负朕之厚望,勿要辜负这千古未有之机遇!”
陈墨感受到肩头传来的重量和皇帝话语中的殷切期望,一股前所未有的责任感与使命感油然而生。他不再去想那关内侯的虚名和九卿的显位,而是想到了无数亟待改进的技术,想到了可以汇聚天下英才进行研究的环境。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专注而坚定,郑重躬身:“臣,定当竭尽所能,以报陛下!必使我大汉工造,冠绝寰宇!”
然而,就在陈墨踌躇满志,准备大展拳脚之时,现实的阻力已悄然浮现。他将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技术的难题,更有来自旧有利益格局、僵化体制以及那些根深蒂固的、轻视“奇技淫巧”观念的挑战。他这位以工匠之身位列九卿的“异数”,能否真正撬动这沉重的帝国工造体系?一场围绕着技术与权力、创新与守旧的暗战,已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