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登山,这座在汉家史册上留下沉重一笔的孤峰,在料峭春寒中默然矗立。山风呼啸,卷起地上的残雪与枯草,掠过那些早已被岁月磨平棱角的古老石垒,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四百年前那场围困的呐喊与悲鸣仍在山谷间回荡。刘宏弃车登山,踏着覆有薄霜的山径,在一众将领、学员及羽林卫的簇拥下,登临这处承载着帝国最初屈辱与警示的故地。
山巅平坦处,残存的石砌工事遗迹依稀可辨。刘宏屏退大部分侍卫,只留核心人员环立四周。他迎风而立,猩红斗篷在身后猎猎作响,目光扫过脚下这片曾经让汉高祖刘邦陷入绝境的土地,又望向北方苍茫的草原,神情肃穆。
“此处,便是白登。”刘宏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风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四百年前,我朝高祖皇帝,挟席卷天下之势,亲率三十二万大军北击匈奴,却在此地,被冒顿单于四十万骑围困七日七夜,内无粮草,外无援兵,天寒地冻,士堕指者十二三。”他的话语带着历史的沉重感,将所有人的思绪拉回了那个帝国初立、却遭遇当头棒喝的年代。
讲武堂的学员们屏息凝神,他们读过史书,知道“白登之围”,但亲临其地,由皇帝亲口讲述,感受截然不同。曹操眼神锐利,皇甫嵩面色沉静,荀彧则若有所悟。
刘宏转过身,面向众人,抛出关键一问:“史书记载,高祖最终靠陈平奇计,厚赂匈奴阏氏,方得脱困。然,朕今日问尔等,高祖雄才大略,麾下良将如云,何以至此绝境?仅仅是因为匈奴兵力强盛,抑或是陈平之计当真可抵百万雄兵?”
问题抛出,山巅一片寂静,唯有风声过耳。学员们陷入沉思,几位将领也露出思索之色。
片刻后,曹操率先开口,带着他惯有的锐气:“陛下,臣以为,高祖轻敌冒进,斥候不察,以致孤军深入,为敌所乘,此其一也。”
“不错!”刘宏赞许地点头,“情报失误!冒顿示弱诱敌,高祖与其先头斥候皆被蒙蔽,不知匈奴主力已悄然合围!为将者,耳目不明,如同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此乃第一败因!”他目光扫过在场的斥候军官和讲武堂学员,“切记,任何时候,准确的情报,都是决策的第一依据!宁可谨慎过头,不可盲目自信!”
皇甫嵩接口道:“陛下,除此之外,后勤亦是大患。高祖急于求成,大军突进,后勤辎重难以跟上,一旦被围,粮草断绝,军心顷刻瓦解。”
“然也!”刘宏加重语气,“后勤!朕在黄河渡口已强调过!无根之木,岂能长久?白登之围,不仅是兵围,更是粮围、寒围!为将者,心中若无后勤图谱,不通粮道计算,纵有孙吴之才,亦难为无米之炊!此乃第二败因!”
荀彧沉吟道:“陛下,臣观史册,当时匈奴势大,控弦之士数十万,而汉初立国,民生凋敝,国力未复,此国力之差距,亦是根本。”
刘宏深深看了荀彧一眼:“文若看到了根本!实力!绝对的军事实力,是外交与战略的基石!当时汉弱胡强,战略态势本就不利。高祖虽胜项羽,然国家疲敝,急需休养生息,却选择了在当时并非最恰当的时机,进行了一场准备并不充分的战略决战!此乃第三败因!国力不济,纵有良策,亦难施展!”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深沉:“至于陈平之计……固然巧妙,利用了匈奴内部矛盾,但其能成功的前提是什么?是冒顿对继续围攻下去,可能付出巨大代价的疑虑,是韩王信等叛将并未全力协同,更是汉军虽被围,但核心尚在,仍有一战之力!若汉军当时已粮尽援绝,士卒溃散,再妙的计策,也不过是镜花水月!此计,是无奈之下的补救,而非必胜之法宝!它掩盖不了前期战略决策和情报、后勤上的重大失误!”
刘宏的剖析,层层递进,鞭辟入里,彻底颠覆了学员们对“白登之围”仅是“中了埋伏、靠计谋脱身”的简单认知。他不仅指出了具体失误,更提炼出了“情报、后勤、实力、战略时机”这几大永恒的关键要素。
“故而,”刘宏总结道,目光如炬,扫过每一位将领和学员,“为将者,不可只知陷阵冲锋,不可只恃勇力谋略!须有全局之眼光,须懂天时、地利、人和,须明国力之强弱,须察敌我之虚实!要知为何而战,何时可战,如何能战!要懂得,战争,是政治之延续,是国力之比拼,是体系之对抗!”
他指向北方:“如今,我等在此,面对檀石槐之鲜卑。我军新盛,器械精良,士气高昂,此乃实力之基。皇甫将军稳扎稳打,步步为营,重视后勤,此乃不败之道。贾文和离间鲜卑,荀文若安抚流亡,此乃伐谋伐交。朕亲临于此,鼓舞士气,协调各方,此乃凝聚国力。”
“然而,”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我等可有因连胜而轻敌?对龙城虚实、檀石槐最后底牌,可曾了如指掌?后勤线漫长,可能确保万无一失?对那些首鼠两端、尚未归附的部落,是剿是抚,可能准确把握其心态?”
一连串的问题,让刚刚经历了阅兵振奋的众人冷静下来,开始以更全面、更谨慎的目光审视当前的战局。
“朕带你们来此白登,非为凭吊古迹,而是要尔等将此山,此刻在心中!”刘宏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要以史为鉴,时刻警醒!我等今日之优势,并非必然胜利之保障!任何一环的疏忽——情报的、后勤的、外交的、乃至战略决策的——都可能让我等重蹈覆辙,甚至葬送这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
他看着眼前这些帝国未来的栋梁,一字一句地说道:“朕要的,不是只会砍杀的武夫,而是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懂得将军事、政治、经济融会贯通的国之柱石!这白登山,就是朕给你们上的,最生动的一课!”
刘宏的话在白登山巅回荡,与四百年的风霜融为一体,重重地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学员们目光灼灼,显然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与启发。曹操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明悟光芒,皇甫嵩抚须沉思,似在反思自己过往的指挥。荀彧则微微颔首,对皇帝借古喻今、培养人才的深远用意深感钦佩。
山风依旧凛冽,但此刻吹在众人身上,却带着一种历史的沉重与清醒。
就在众人沉浸在这凝重的历史氛围中时,一名负责清理山顶的羽林卫士兵,忽然在一处石缝中发现了一件异物。他小心地取出,呈送上来。
那并非古物,而是一个崭新的、用草原上特有的皮革缝制的小口袋,里面装着几粒已经干瘪的浆果,以及一小撮用某种矿物颜料染成暗红色的羊毛。
荀彧接过,仔细看了看,脸色微变:“陛下,此乃胡人祭祀山神或祖先时,常用的供奉之物,而且……看这颜料和皮革的新旧程度,放置于此,绝不会超过十日。”
曹操立刻上前,仔细观察了发现皮囊的石缝位置,沉声道:“陛下,此处视野极佳,可俯瞰我军部分营垒调动,亦能远眺雁门关方向。绝非寻常牧民会来祭祀之地。”
刘宏的眼神瞬间锐利如鹰。
白登之围的教训言犹在耳,情报的重要性刚刚强调完毕。而现在,就在这具有象征意义的白登山巅,在帝国皇帝和高级将领刚刚离开之后,就发现了疑似胡人细作留下的、带有侦查与祭祀双重意味的痕迹?
是巧合?还是某种刻意的警告或窥探?
一股比山风更冷的寒意,悄然掠上所有人心头。历史的阴影,似乎并未远去,它以另一种方式,再次笼罩了白登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