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城的初春,尚带着料峭寒意,但此刻的北军大营却仿佛被投入了一座巨大的熔炉,沸腾的热浪几乎要冲散天空的阴云。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营地的每一个角落——陛下驾到,而且要亲自犒劳三军!这不是通过层层官吏分发赏赐,而是皇帝要亲至各营,与将士同饮!
校场之上,黑压压的将士们按营按队肃立,鸦雀无声,但无数道灼热的目光,都死死盯着那入口处。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照耀在校场前方空地上堆积如山的酒坛、宰杀好的肥猪肥羊,以及一筐筐白面炊饼上,空气中开始弥漫起酒肉诱人的香气,更刺激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蹄声如雷,由远及近。在精锐羽林骑士的护卫下,刘宏的车驾终于驶入校场。他没有乘坐那辆改良安车,而是换乘了一匹神骏的白马,身披一套专门打造的、兼具礼仪与防护功能的轻便金漆明光铠,腰佩长剑,英姿勃发。这一身戎装,瞬间拉近了他与台下这些百战将士的距离。
“万岁!”
“陛下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猛然爆发,如同惊雷滚过大地,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无数士卒激动得脸色涨红,挥舞着手中的兵器,有些人甚至热泪盈眶。皇帝亲临前线,已是莫大荣耀,如今更要与他们这些粗鄙军汉一同饮酒吃肉,这是何等的恩宠!
皇甫嵩率领一众将领,快步迎上,躬身行礼:“臣等恭迎陛下!将士们闻陛下亲至,皆感念天恩,士气高昂!”
刘宏利落地翻身下马,亲手扶起皇甫嵩,目光扫过台下那一片激动的海洋,朗声道:“将士们!辛苦了!朕,来看你们了!”声音通过军中嗓门最大的传令兵层层传递,清晰地送入每个人耳中,再次引来一片狂热的欢呼。
然而,在这热烈沸腾的表象之下,一股潜流却在高级将领和随行文官中暗自涌动。几名须发花白、礼仪观念根深蒂固的老臣,看着校场上那些衣衫未必完整、身上甚至还带着战场污渍的普通士卒,眉头紧锁。一名随行的礼官更是忍不住,趁着间隙,凑到刘宏近前,低声道:
“陛下,万乘之尊,与士卒同饮于野,于礼不合啊!自古君王犒军,或登台训示,或令将佐分发赏赐,已是殊恩。陛下亲至,已是破格,若再……再有更亲近之举,恐损天子威仪,被天下士人非议……”
他的话代表了在场许多保守官员的心声。在他们看来,皇帝是“天”,士卒是“地”,天地有别,尊卑有序,这是维系帝国秩序的根基。刘宏此举,无疑是在挑战这千百年来的传统界限。
刘宏听了礼官的话,面色平静,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却让礼官瞬间噤声,脊背发凉。
“威仪?”刘宏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朕的威仪,不是靠深居宫闱、高高在上树立的!是靠将士们用性命打出来的!是靠与子民同甘共苦赢来的!今日,朕若只站在高台上说几句空话,与戏台上的木偶何异?能换来将士们的真心拥戴吗?”
他不再理会那礼官,大步走到那堆积如山的酒肉前,随手拍开一个酒坛的泥封,浓郁的酒香瞬间逸散出来。他拿起一个陶碗,舀起一碗浊酒,然后转身,面向最近的一排士兵。
那些士兵看着皇帝亲自舀酒,激动得手足无措,几乎要晕厥过去。
刘宏将第一碗酒,递给了一名头发花白、脸上带着刀疤的老兵面前:“老丈,为国征战,辛苦了!朕,敬你!”
那老兵浑身剧颤,浑浊的双眼瞬间涌出泪水,他哆哆嗦嗦地接过陶碗,像是捧着稀世珍宝,哽咽着嘶喊道:“谢……谢陛下!老卒……老卒愿为陛下效死!”说罢,仰头将碗中酒一饮而尽,泪水混着酒水淌下。
这一幕,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全场!
刘宏亲手将一碗碗酒,一块块用匕首割下的熟肉,分发给前排的士兵。他没有嫌弃他们手上的污垢,没有在意他们身上的汗味,甚至与他们简短地交谈几句,问问家乡何处,可曾受伤。
皇帝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通过士兵们激动的声音和眼神,迅速传遍整个校场。那种被最高统治者平等对待、亲自关怀的震撼与感动,如同最炽烈的火焰,灼烧着每一个士卒的心脏。许多铁打的汉子,此刻都红了眼眶,紧紧握着分到的酒肉,仿佛那不是食物,而是无上的荣耀与肯定。
分赏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校场上的气氛热烈到了顶点。然而,刘宏并未就此结束。他放下酒碗,对皇甫嵩道:“皇甫将军,带朕去伤兵营看看。”
此言一出,不仅皇甫嵩一愣,连荀彧、曹操等随行人员也都面露惊色。校场犒军已是破格,伤兵营那种地方,环境恶劣,血气与药气混杂,甚至可能有疫病风险,陛下岂能亲涉?
“陛下!”皇甫嵩急忙劝阻,“伤兵营血气重,恐污圣体!且人员混杂,万一……”
“没有万一!”刘宏打断他,语气坚决,“将士们为国流血负伤,朕若因区区污秽便望而却步,还有何面目称孤道寡?带路!”
皇帝的态度斩钉截铁,无人再敢劝阻。
伤兵营设在大营相对僻静的一角,由数十顶大帐组成。刚靠近,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草药味以及伤口腐烂特有的恶臭便扑面而来,让一些养尊处优的随行文官下意识地掩住了口鼻。
刘宏却面不改色,径直走入其中一顶帐篷。帐内光线昏暗,地上铺着干草,几十名伤兵或躺或坐,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身上缠着渗血的麻布,呻吟声、咳嗽声不绝于耳。他们看到一身金甲、气度不凡的刘宏在一众大将簇拥下进来,都惊呆了。
刘宏的目光落在一名躺在角落的年轻士兵身上,他的一条小腿已被截去,伤口处包裹的麻布被脓血浸透,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人因发烧而意识模糊,喃喃自语着“娘……冷……”
刘宏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他走到那名伤兵身边,蹲下身来。随行的太医令想要上前,被他用手势阻止。
他仔细看了看那污秽的绷带,对随行的医护营主管(张机的副手)问道:“为何不及时换药?”
主管惶恐答道:“陛下,人手实在不足,重伤者太多,只能……只能优先处理危急的……”
刘宏不再多说,他伸出手,对医护主管道:“给朕干净的麻布、温水和金疮药。”
“陛下!不可!”皇甫嵩、荀彧等人几乎同时出声,连帐内的伤兵们都挣扎着想要阻止。皇帝万金之躯,岂能做这等卑贱之事?!
刘宏没有理会,他接过医护官颤抖着递过来的、已经煮沸消毒过的麻布和温水,亲手,小心翼翼地去解那伤兵腿上的旧绷带。他的动作并不熟练,甚至有些笨拙,但那专注而认真的神情,那毫不避讳脓血污秽的态度,却让整个帐篷,乃至帐外得知消息后围拢过来的所有将士,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帝王之尊,亲手为一个最低等的、垂死的士卒换药!这彻底颠覆了他们固有的认知,冲击着他们的灵魂!
刘宏仔细地清理着伤口周围的污血,撒上药粉,然后用干净的麻布重新包扎好。整个过程,他做得一丝不苟。做完这一切,他解下自己那件绣着金龙的锦缎披风,轻轻地盖在了那名因为寒冷而瑟瑟发抖的伤兵身上。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紧接着,不知是谁先开始的,低沉的、压抑的呜咽声在伤兵营中响起,随即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无数铁骨铮铮的汉子,包括那些身经百战的将领,都红了眼眶,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那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被理解的感动,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决绝!
从伤兵营出来,刘宏又做出了一个更令人震惊的举动。他下令,就在伤兵营外的空地上,架起大锅,煮上肉汤炊饼。然后,他拿起一个普通的陶碗,亲自从锅里舀了一碗飘着油星的肉汤,就着一个炊饼,蹲在地上,和周围那些伤兵、以及闻讯赶来的普通士卒们,一起吃了起来。
“吃!都吃!今日,没有陛下,只有与诸位同锅吃饭的兄弟!”刘宏咬了一口炊饼,对着周围呆若木鸡的将士们笑着说道。
这句话,如同最后的号角,彻底摧毁了横亘在帝王与士卒之间那堵无形的、名为“尊卑”的高墙!
“愿为陛下效死!”
“陛下万岁!”
震耳欲聋的吼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声音里不再仅仅是激动,而是融入了血脉、刻入了骨髓的忠诚与狂热!这支军队的军心士气,在这一刻,凝聚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刘宏看着眼前这群情激昂的场面,心中亦是激荡。他知道,他赢得了这支军队毫无保留的效忠。
然而,在人群中,曹操一边随着众人欢呼,一边目光却极其敏锐地扫过全场。他注意到,在远处营寨的阴影下,有几个身影似乎与周围狂热的气氛格格不入,他们只是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眼神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随即悄无声息地退入了阴影之中。
荀彧也悄然靠近刘宏,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陛下今日之举,必收天下军心,然……亦恐招致某些守旧之士及……及别有用心者的非议与忌惮。”
刘宏喝下最后一口肉汤,将陶碗轻轻放在地上,站起身,望着北方辽阔的天空,淡淡道:“朕行事,但求无愧于心,无愧于这江山社稷,无愧于这些为国流血的将士。些许非议,何足道哉?”
只是,他握着剑柄的手,微微紧了一下。这北疆之地,看似铁板一块,但暗处的目光,似乎比他预想的还要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