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的天空,蓝得令人心悸,像一块倒扣的、无边无际的琉璃穹顶,没有一丝云彩。太阳如同一个巨大的、燃烧的白金色火球,无情地炙烤着这片广袤而枯黄的土地。风是热的,卷着沙砾和草屑,打在脸上生疼,带走皮肤上最后一丝湿润。段颎率领的五千先锋骑兵,此刻正行进在一片名为“鬼哭原”的荒漠化草原上。举目四望,除了零星几丛耐旱的荆棘,便是连绵起伏的沙丘和龟裂的硬土。寂静,是这里的主旋律,只有马蹄踏过干硬地面的嘚嘚声,以及士兵们粗重的喘息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将军,再往前三十里,按地图标注,应该有一条季节河,名叫‘白水河’。”副将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声音沙哑地汇报着,他的嘴唇已经因为缺水而裂开了几道血口。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份由陈墨的将作监根据旧图和新近商队信息绘制的、相对精细的地图,此刻这份地图几乎成了全军的希望所在。
段颎点了点头,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紧握着缰绳、指节发白的手,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又估算了一下行程。出征时携带的饮水,在如此酷热和高强度的行军下,消耗速度远超预期。每个士兵水囊里的存量都已不多,军中的驮马更是焦躁地喷着响鼻,它们对水的渴望更为直接。
“传令下去,加快速度!务必在日落前赶到白水河!”段颎的声音如同砂石摩擦,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必须尽快找到水源,否则军心不稳。
命令传达下去,疲惫的军队强行打起精神,加快了行进速度。每个人都眼巴巴地望着前方,仿佛已经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然而,随着距离的拉近,希望渐渐变成了不安。视野所及之处,依旧是那片令人绝望的枯黄,丝毫没有河流的迹象。
当先头部队终于抵达地图上标注的“白水河”位置时,所有人都愣住了,随即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眼前哪里有什么河流?只有一条宽阔的、布满白色鹅卵石的干涸河床,如同大地上一道丑陋的伤疤,在烈日下无声地嘲笑着他们。河床中心,依稀可见几个被挖开的大坑,坑底只有些许潮湿的泥沙,显然在他们到来之前,已经有人“光顾”过这里,并且以最彻底的方式,断绝了他们的希望。
“他娘的!水呢?!”一名性子急躁的军侯忍不住破口大骂,狠狠地将手中的水囊摔在干涸的河床上。
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间在疲惫不堪的军队中蔓延开来。
“没水了…真的没水了…”
“地图是错的!我们被骗了!”
“完了…走不出这片鬼地方了…”
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士兵们脸上写满了绝望和恐惧。有人疯狂地用双手挖掘着河床,指甲崩裂,鲜血混着泥沙,却只挖出更深处的干燥。有人瘫坐在地,眼神空洞。更有甚者,开始为了争夺同伴水囊里最后几口水而互相推搡、怒骂。
“肃静!都给我闭嘴!”副将又惊又怒,策马在队伍前来回奔驰,厉声呵斥,甚至挥动马鞭抽打那些骚动最厉害的士兵,但效果甚微。对干渴的恐惧,压倒了对军法的畏惧。
段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此刻任何一丝慌乱,都会导致这支精锐彻底崩溃在这片荒漠之中。他猛地拔出腰间的环首刀,雪亮的刀锋在烈日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慌什么!”段颎声如雷霆,压下了所有的嘈杂,“天还没塌下来!老子带你们出来,就能带你们回去!谁再敢扰乱军心,惑乱众人,立斩不赦!”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全场,凡是被他看到的人,无不低下头去,骚动暂时被压制了。但段颎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如果不能尽快找到水,哗变随时可能发生。
段颎跳下马,走到干涸的河床边,蹲下身,抓起一把河床上的泥沙,仔细捻了捻,又放在鼻尖闻了闻。他并非毫无头绪的莽夫,多年在凉州与羌胡作战的经验,让他对寻找水源有着野狼般的直觉。
他注意到,这片河床虽然表面干裂,但某些区域的泥沙颜色略深,触手也感觉更为阴凉。他拔出刀,用力向下挖掘。挖了约莫半人深,坑底的泥沙果然变得湿润起来,甚至能挤出一两滴浑浊的水珠。
“这里有湿气!往下挖!快!”段颎眼中闪过一丝希望,大声命令道。
周围的士兵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围拢过来,用一切可以使用的工具——刀、戟、甚至双手,疯狂地挖掘起来。一个接一个的深坑在河床中被挖开。然而,希望很快再次被现实击碎。他们挖出的,最多只是一些混合着泥浆的、极其有限的渗水,汇聚起来,也不过勉强装满几个水囊,对于五千人马而言,简直是杯水车薪。
失望和更深的绝望,再次笼罩了全军。
段颎站起身,看着眼前一张张因为干渴和绝望而扭曲的脸,看着那些因为过度挖掘而双手血肉模糊的士兵,他的心在往下沉。他知道,常规方法已经行不通了。
他缓缓走到军阵前方,目光扫过那些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将士,最终,落在了那些用来驮运军粮和备用箭矢的、为数不多的驮马身上。
一种痛苦而决绝的神色,在他眼中一闪而逝。
“弟兄们!”段颎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水,暂时没了!但天无绝人之路!我们还有这些战马,这些为我们负重、与我们并肩作战的伙伴!”
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它们…它们的血,能让我们活下去!”
此言一出,全军寂静!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在骑兵眼中,战马不仅是工具,更是战友!杀马饮血,是到了真正山穷水尽之时,才会做出的最后选择!
“将军!不可啊!”副将急声道,“这些都是好马!杀了它们,我们就算找到水,机动性也…”
“是马重要,还是五千弟兄的命重要?!”段颎猛地打断他,声音嘶哑,“没了命,要马何用?!是老子带你们进来的,老子就要把你们带出去!哪怕是爬,也要爬出去!”
他不再犹豫,猛地抽出刀,指向那些被集中起来的、较为老弱的驮马,厉声下令:
“杀!”
命令冷酷而残忍,却是在绝境中唯一的生路。
手起刀落!温热的马血喷涌而出,被士兵们用头盔、水囊甚至双手接住。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混合着战马临死前的悲鸣,构成了一幅惨烈而悲壮的图景。
没有人欢呼,没有人争抢。士兵们默默地传递着盛满马血的头盔,小口小口地啜饮着那腥咸粘稠的液体。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悲戚和决然。他们知道,这是用战友的生命换来的续命之机。
段颎亲自接过一个盛满马血的头盔,他没有先喝,而是走到了那些双手挖坑受伤的士兵面前,将头盔递给他们。
“喝!”他的命令简短有力。
看着将军与自己同甘共苦,看着那殷红的马血,士兵们心中的恐慌和绝望,渐渐被一种更原始、更坚韧的东西所取代——求生的意志,以及对带领他们寻找生路的将军的信任!
靠着马血暂时缓解了干渴,稳住了军心,段颎立刻召集将领。
“此地不可久留!”他指着地图,“鲜卑人能提前断水,说明对我们的动向有所预料。他们很可能就在附近,等着我们渴死、困死!我们必须立刻转移!”
他根据河床走向和自己的经验,判断出一个可能存在地下水源的方向。
“抛弃所有不必要的辎重!轻装简从,向西北方向前进!斥候扩大搜索范围,重点寻找潮湿的低洼地和有特殊植被的区域!”
军队再次行动起来,虽然疲惫,虽然悲壮,但队伍中那股濒临崩溃的涣散之气,已经被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凝聚力所取代。他们信任段颎,就像信任能在沙漠中找到方向的头狼。
经过一天一夜几乎不眠不休的艰难行军,就在马血也即将耗尽,人体极限快要达到顶点之时,前方斥候终于传来了令人振奋的消息!
“将军!前方五里,发现一片绿洲!有活水!有胡杨林!”
绝处逢生!全军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
然而,段颎的脸上却看不到丝毫喜悦,反而更加凝重。他举起望远镜(刘宏提出概念让陈墨试制的简易单筒望远镜),望向那片诱人的绿色。
绿洲确实存在,水光粼粼。但…
在那片绿洲的边缘,他清晰地看到了许多杂乱的马蹄印,以及一些被遗弃的、属于鲜卑人的破烂营帐和熄灭未久的篝火痕迹。
这水源,是鲜卑人“留给”他们的?
是对方疏忽,还是…这根本就是一个布置好的陷阱?一支以逸待劳的鲜卑伏兵,是否就隐藏在那片看似救命的胡杨林中,正张网以待?
段颎放下望远镜,缓缓拔出已经饮过血的环首刀,声音冰冷如铁:
“全军戒备!准备战斗!”
刚刚摆脱自然绝境的汉军,转眼间,又可能落入人为的修罗杀场。生存与毁灭,仅在一线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