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城外的校场,被特意划出了一片独立的区域。这里尘土飞扬,杀声震天,与周边其他部队的操练声混杂在一起,却又隐隐透出一股截然不同的、更为凝练沉重的气势。这片区域外围有持戟卫兵严格把守,闲杂人等不得靠近。区域内,约莫七百余名精壮士卒,正进行着近乎残酷的训练。他们并非在进行常见的骑射或阵列演练,而是在进行着极其枯燥、极其耗费体力的基础动作重复——身披重甲,手持蒙着厚布的木戟与大盾,一遍又一遍地撞击着碗口粗的木桩,或是结成紧密的小型圆阵,抵御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同样包裹着布条的棍棒攻击。汗水浸透了他们的征衣,泥土沾满了他们的甲胄,但每个人的眼神都如同磐石般坚定,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种机械般的精准。主导这一切的,是一个面容刚毅、沉默寡言的年轻将领——太原郡兵曹吏,高顺。
校场边缘,一座临时搭建的望楼上,车骑将军皇甫嵩在几名将领的陪同下,静静地观察着下方的训练,已经持续了近一个时辰。他没有发表任何评论,只是那双阅尽千军的老将之眼,锐利地捕捉着每一个细节。
“那就是高顺?”皇甫嵩终于开口,声音平稳。
“回将军,正是。”身旁的并州刺史张懿连忙答道,“此子原为太原郡一小吏,前次鲜卑游骑袭扰,他率本部百人结阵死战,不退半步,颇有胆色。后来…后来他主动向上官请命,欲自练一营专司攻坚陷阵之锐卒,因其言辞恳切,且此前确有战功,下官便准他自行招募了三百余人先行试练。未曾想,短短月余,竟被他练得…颇有模样。”张懿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惊讶,也有一丝不确定,毕竟高顺此举,在重视出身和资历的汉军中,显得有些特立独行。
皇甫嵩不置可否,目光依旧锁定在高顺身上。他看到高顺亲自下场,为一名士卒纠正持盾的角度,动作一丝不苟,讲解言简意赅;他看到一名什长在冲撞木桩时稍有懈怠,高顺立刻令其出列,不加斥骂,只罚其背负沙袋绕场奔跑二十圈,直至其力竭倒地,被同袍抬下;他也看到,训练间歇,高顺与士卒同饮一桶水,同食一样的炒米干粮,并无特殊待遇。
“从严治军,赏罚分明,身先士卒…”皇甫嵩心中默念,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走,下去看看。”皇甫嵩说着,走下了望楼。
高顺早已注意到帅旗移动,立刻下令全军停止训练,整队肃立。他自己则快步迎上前,单膝跪地行军礼:“末将高顺,参见车骑将军!”
“起身。”皇甫嵩虚扶一下,目光扫过眼前这支虽然满身尘土汗渍,却站得如同铜浇铁铸般的队伍。“高司马,本将军观你练兵之法,与他处大不相同。不重弓马骑射,专练这冲撞守御,是何道理?”
高顺起身,垂手恭立,回答简洁有力:“回将军,末将以为,战场之上,各有司职。骑射袭扰,乃轻骑之事;大军决战,需堂堂之阵。而破阵夺旗,攻克坚垒,或于逆境中扼守要地,稳住阵脚,则需专精于此之锐卒!末将此营,不求其快,但求其稳!不求其巧,但求其坚!如锤如砧,不动则已,动则必能以雷霆万钧之势,陷敌于绝境!故,末将斗胆,名之曰——‘陷阵营’!”
“陷阵营…”皇甫嵩咀嚼着这个名字,又问道:“你练兵极严,士卒可堪其苦?军心可稳?”
“回将军,陷阵营之兵,皆乃自愿投效,知其苦而愿受之!”高顺声音提高,带着一种绝对的自信,“末将练兵,首重‘公平’与‘规矩’!训练之苦,人人相同;违令之罚,不避亲疏;立功之赏,即刻兑现!士卒知其为何而苦,亦知其苦尽甘来之功,故虽苦而无怨,军心凝聚如铁!”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身后那七百余名陷阵营士卒,虽静默无声,但挺直的脊梁和坚定的眼神,无不透露出一种被严格纪律和共同目标所锻造出的独特气质。
皇甫嵩没有说话,他缓步走入军阵之中。他没有去看那些年轻士卒的脸,而是仔细检查他们的装备。他敲了敲一名士卒的盾牌,又摸了摸另一名士卒的甲片连接处。
“盾是加厚的,甲是精选的札甲,要害部位还有加强…”皇甫嵩看向高顺,“这都是你要求的?”
“是!”高顺答道,“陷阵营为攻坚守坚之刃,直面最密集之箭矢刀兵,甲坚盾固,乃保全自身、完成任务之根本!为此,末将多次上书,恳请上官拨付,甚至…甚至动用了一些缴获,自行改制。”
皇甫嵩点了点头,目光最终落在一名士卒手中那柄与众不同的长戟上。这戟并非汉军常见的“卜”字形,而是在戟头侧方加装了一个反向的、略带弧度的横刃,形制古朴而凌厉。
“这戟…”
“此乃‘钩镶戟’!”高顺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乃末将根据古兵图谱,请城中铁匠仿制改良。正锋可刺可啄,侧刃之钩,可锁拿敌军兵刃,亦可钩拉敌军盾牌、甲胄,破其防御!尤其适合陷阵之士,在近距离混战中打开局面!”
皇甫嵩接过那柄钩镶戟,入手沉重,挥舞了几下,便能感受到其设计的巧妙。他心中暗叹,此子不仅会练兵,对兵器竟也有如此钻研。
“你这些兵甲改良,还有这独特的练兵之法,是从何学来?”皇甫嵩看似随意地问道。
高顺沉默了一下,如实回答:“末将出身寒微,未曾系统学习。此法…多是末将自己琢磨,结合一些残破兵书,以及…观察胡人作战习性而来。胡人悍勇,尤擅近身搏杀,我汉军若想胜之,必有敢与之贴身肉搏、且战而胜之之精锐!”
自己琢磨?观察胡人?皇甫嵩心中震动更深。此子乃是一个真正的将才胚子!不墨守成规,善于观察总结,更难得的是有极强的执行力和原则性。
皇甫嵩回到高顺面前,凝视着他,良久,终于做出了决定。
“高顺听令!”
“末将在!”高顺精神一振,单膝跪地。
“本将军现擢升你为陷阵都尉!允你在此七百人之基础上,于北伐各军之中,再自行遴选三百悍勇忠贞之士,补足千人编制!一应兵甲装备、粮饷补给,按军中精锐标准,优先供给!”皇甫嵩的声音斩钉截铁,“本将军要你在两个月内,给本将军练出一支真正的、能啃硬骨头的‘陷阵’锐士!你可能做到?”
高顺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神采,那是抱负得以舒展的激动与坚定!他重重抱拳,声音因激动而略显嘶哑,却依旧铿锵有力:
“末将高顺,领命!必不负将军重托!陷阵营在,阵地必在!陷阵营攻,敌垒必破!”
“好!”皇甫嵩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练!陛下革新军政,正需尔等这般锐意进取之将才!他日战场之上,本将军要看你这‘陷阵营’的锋芒!”
命令传开,整个北伐大军都为之侧目。一个出身低微的郡兵曹吏,竟被车骑将军如此破格提拔,委以重任,独领一营!羡慕、嫉妒、质疑…种种目光投向了高顺和他那支正在扩编的陷阵营。但高顺对此毫不在意,他只是更加投入地、近乎苛刻地训练着他的士卒,将“从严治军,赏罚分明”八个字,贯彻到了极致。
就在陷阵营的选拔和训练如火如荼地进行时,一名刚刚从洛阳讲武堂分配至皇甫嵩帅府参谋司的年轻参谋,在整理各地送来的军备文书时,发现了一份来自太原郡武库的旧档。这份文书记录的是高顺此前为组建陷阵营初期,申请调用一批库存陈旧甲胄进行改制的记录。
这本是寻常之事,但这名心思缜密的参谋却发现,在那批被调用的旧甲中,混有十几副甲胄,其编号前缀,竟然属于多年前已被裁撤、原属于北军的一支特殊部队——而那支部队,当年曾卷入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其部分装备在封存前,据说曾被某些“身份不明”的人接触过…
这名参谋觉得此事有些蹊跷,虽不一定是问题,但出于职责,还是将这份发现记录在案,并标注“待查”,呈送给了他的上级。
而他的上级,正是对北军旧势力以及可能存在的内部隐患保持高度警惕的——曹操。
曹操看着这份标注“待查”的记录,又看了看校场上那个一丝不苟、浑身正气的高顺,眉头微微蹙起。
是巧合?
还是…这柄刚刚被皇甫将军打磨的利刃,其来源,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纯粹?
他拿起笔,在记录旁批注了四个字:“暂勿声张,暗中留意。”
一股隐忧,在他心中悄然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