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诩那道看似平淡无奇,却暗藏机锋的奏疏,如同在洛阳这潭深不见底的政治湖水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虽小,却已悄然改变了湖面下的流向。温室殿内,刘宏刚刚批复了授予贾诩临时权限的诏令,心中的疑虑与期待交织成一张密网。他深知,启用贾诩这步棋,风险与机遇并存。就在他试图将思绪从“贾诩族侄与将作监火灾”那令人不安的关联中抽离时,另一份奏疏,被宦官小心翼翼地放到了他的案头。与贾诩那份朴实无华不同,这份奏疏的封皮干净利落,字迹却隐隐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锋芒。署名是:议郎,曹操。
刘宏的目光在这个名字上停留了片刻。不同于贾诩的“意外之喜”,对于曹操的出现,他有一种“该来的终于来了”的宿命感。在他灵魂深处的记忆图书馆里,关于这个男人的卷帙浩如烟海,其复杂程度远超贾诩。是治世之能臣,还是乱世之奸雄?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将因他今日的决定而彻底改变。他缓缓展开奏疏,一股夹杂着年轻人锐气与深沉思考的气息,扑面而来。
奏疏的开篇,并非寻常的颂圣,而是以一段凌厉的笔触,直指北疆危局:
“臣曹操顿首谨言:今北疆告急,胡骑肆虐,云中、雁门之地,烽燧连日不息,百姓流离,肝脑涂地。此非独边将之过,亦庙堂筹谋之失也!鲜卑檀石槐,枭雄也,整合诸部,其志非小。我朝若仍以昔日待散胡之策应对,譬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看到这里,刘宏眉梢一挑。好个曹操,开口便直斥“庙堂筹谋之失”,胆气十足。他继续往下看:
“或言,当遣使抚慰,赐以金帛,求一时之安。此谬矣!昔汉武之击匈奴,非好大喜功,乃深知豺狼之性,得寸进尺,和亲纳贡,徒损国威,肥敌寇而已!今檀石槐之患,更甚昔日匈奴初起之时,若再行姑息,恐并、幽非国家之有也!”
言辞激烈,掷地有声,几乎将朝中主和派的遮羞布扯得粉碎。刘宏仿佛能看到一个身材不高,却目光如电的青年官员,正激动地在他面前挥斥方遒。
“然,欲破强胡,非仅凭血勇。臣观近日陛下整饬武备,设讲武堂,此乃英明远见,立万世之基也。然,堂中所授为何?所习为何?若仍循旧法,习射御格斗之术,不过添一猛士,于大局何益?”
笔锋一转,竟对刘宏刚刚寄予厚望的讲武堂提出了质疑。刘宏非但不怒,反而兴趣更浓。
“臣以为,为将者,当知天时、察地理、通人和、明敌情!何为天时?非独阴阳星象,更乃天下大势,国力消长之机也!何为地理?非独山川险隘,更乃漕运粮道,胡虏牧场水草之分布也!何为人和?非独军中号令,更乃朝堂共识,边民向背,乃至胡部内部之裂隙也!何为敌情?非独兵力多寡,更乃其酋长性情,部落恩怨,习俗信仰之细微处也!”
这一段论述,与贾诩的“伐谋”之策隐隐呼应,但格局更为宏大,更像是一套完整的军事哲学。刘宏心中暗赞,曹操此人,果然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奏疏的最后,是铿锵有力的请命:
“臣曹操,虽才疏学浅,然每读史书,见卫霍之功,未尝不拊掌慨叹,恨不能生于其时,持戟跨马,为大汉开疆拓土!今陛下锐意进取,正是男儿用命之秋。臣不敢求为将帅,唯愿能入讲武堂,习新学,明韬略,他日若能为一队率,一军侯,为陛下驱驰于北疆,斩将搴旗,则平生之愿足矣!伏乞陛下恩准!”
放下奏疏,刘宏久久不语。殿内香炉青烟袅袅,他的思绪却已飘远。历史上的曹操,正是在镇压黄巾起义的军事行动中开始崭露头角。如今,黄巾未起,自己却为他打开了另一条路——一条更早接受系统军事教育,更早融入帝国新军事体系的路。这会塑造出一个怎样的曹操?一个更加忠诚、纯粹的“帝国之鹰”?还是…一个更早拥有雄厚资本和正统地位的潜在挑战者?
风险与机遇,再次像天平的两端,在刘宏心中摇摆。但他很快做出了决断。畏首畏尾,如何成就大事?既然要逆天改命,就要有驾驭群雄的魄力!将曹操这样的绝世之才,置于自己的体系之内进行塑造和观察,远比让他游离在外,自行其是,要稳妥得多。
“传议郎曹操,温室殿见驾。” 刘宏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命令传出,宫人内侍皆感诧异。一日之内,陛下连续召见两位低级郎官,先是贾诩,后是曹操,这二人有何特异之处?莫非陛下用人,已有新的取向?
不到两刻钟,曹操便在引导下步入温室殿。他年约二十,身材确如史载,不算高大,但步履沉稳,肩背挺直。他面容英挺,双眉斜飞,眼神锐利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嘴唇紧抿,显得果决而富有主见。与贾诩的内敛不同,曹操身上有一种即便刻意收敛,也无法完全掩盖的锋芒与活力。
“臣曹操,叩见陛下。” 他跪拜行礼,动作干净利落,声音洪亮,透着一股精气神。
“曹卿,平身。” 刘宏打量着他,淡淡开口,“你的奏疏,朕看过了。言辞很激烈啊,就不怕得罪满朝公卿?”
曹操起身,垂手侍立,闻言并无惧色,坦然道:“回陛下,臣只知为国尽忠,为君分忧。若因言辞直率而获罪,乃臣之本分。然,北疆危局,关乎社稷存亡,臣不敢不言,不敢不尽言!”
“好一个不敢不言,不敢不尽言。” 刘宏微微颔首,“你说讲武堂若只教射御格斗,不过添一猛士。那你以为,当教何种学问,方能培养出你所说的,知天时、察地理、通人和、明敌情之将才?”
这是一个考校,也是一个引导。
曹操显然深思过这个问题,略一沉吟,便条理清晰地回答:“陛下,臣以为,讲武堂之学,当分四科。其一,基础科,队列、体能、兵器操练不可废,此为根基。其二,战史科,非独研读《孙子》、《吴子》,更需详析古今着名战例,如长平之战、巨鹿之战、卫霍北伐,乃至近期段熲将军平定羌乱之战,剖析其胜败之由,地形之用,时机之握。”
刘宏不动声色,示意他继续。
“其三,舆地科,”曹操眼中闪烁着光芒,“需熟记大汉疆域及周边山川地貌、关隘要塞、水脉粮道。更需研习胡地地理,其部落分布,牧场范围,水源所在。最好能制作精细沙盘,使学员如亲临其境。其四,实务科,当学习后勤转运、营寨构筑、军械维护、伤病救护,乃至…如何审讯俘虏,如何利用商旅收集敌情,如何撰写军报战表。为将者,需知兵事乃一系统工程,非匹夫之勇可胜任。”
这一番论述,不仅回答了刘宏的问题,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完善和细化了刘宏自己对于军事教育的构想。其思路之缜密,视野之开阔,让刘宏再次确认,眼前这个年轻人,确实拥有着超越时代的军事天赋。
“曹卿之论,深得朕心。” 刘宏终于露出一丝赞许的笑意,“你奏疏中请入讲武堂,朕,准了。”
曹操闻言,脸上瞬间涌上激动之色,再次跪倒:“谢陛下隆恩!臣必刻苦研习,不负陛下期望!”
“不过,” 刘宏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讲武堂非寻常官学,乃朕寄予厚望之所在。入学之后,你需忘却议郎身份,与寒门子弟、边军士卒一同起居,一同操练,严守堂规。你可能做到?”
“能!” 曹操毫不犹豫,斩钉截铁,“臣愿从最底层做起,绝无怨言!”
“很好。” 刘宏站起身,走到曹操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深邃,“曹孟德,朕知你非池中之物。讲武堂是你砺剑之所,朕希望他日北疆烽火中,能看到你一展所长,为朕,为大汉,立下不世功业。莫要让朕失望。”
“陛下知遇之恩,臣纵肝脑涂地,亦难报万一!” 曹操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这一刻的感激与忠诚,无比真实。
刘宏亲自将曹操扶起,又勉励了几句,便让他退下,准备入学事宜。看着曹操强压兴奋、步履生风离开的背影,刘宏的眼神却复杂起来。
他回到案前,取过一张特制的、用于与前线统帅秘密通信的薄绢,提笔蘸墨。他需要给即将抵达前线的皇甫嵩,写一封密信。
“皇甫将军亲启:讲武堂初立,首期学员中,有议郎曹操者,字孟德,颇有才志,然年少气盛,锋棱过露。朕使其入学,意在磨砺。然此子非常人,将军于前线,可细观其行,察其能,尤其留意其于军务、谋略之见解,及与同袍相处之道。若真有实才,不妨予以机会,使其于实战中历练,然需置于可控之局,慎防其冒进擅权。此子乃璞玉,需精心雕琢,亦需谨防其伤手。具体分寸,将军自可权衡。阅后即焚。”
写罢,他用火漆封好,唤来绝对忠诚的密使,令其以最快速度送往皇甫嵩军中。
这番安排,可谓煞费苦心。既给了曹操成长的空间和机会,又让皇甫嵩这位老成持重的帅才在旁密切关注,既是培养,也是制约。他要将曹操这头未来的雄狮,驯养在帝国的牢笼之中,让其利爪对准外敌,而非内部。
处理完曹操之事,刘宏刚松了口气,准备继续批阅那堆积如山的奏疏,卢植却再次匆匆求见。这位一向沉稳的尚书令,此刻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更深的阴云。
“陛下,”卢植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与严峻,“关于贾诩族侄及那名黄门的调查…有了新的进展。”
“讲。”刘宏心头一凛,知道重点来了。
“那名黄门,经过暗查,曾与…与中常侍张让府上的一名管事,有过数次秘密往来。”卢植深吸一口气,“而张让,陛下是知道的,他虽表面上已向陛下输诚,但其昔日与曹节、王甫关系匪浅,宫中势力盘根错节…”
张让?
刘宏的眼神瞬间锐利如鹰。曹节的残余势力?他们破坏元戎连弩的研制,动机充足。但…这怎么会和贾诩扯上关系?是贾诩族侄个人行为,还是贾诩本人与张让势力有所勾连?若贾诩真与宫内宦官残余有染,那他献上离间计,目的就绝非单纯!
就在刘宏心念电转之际,卢植又补充了一句,让事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此外,臣还查到,就在陛下召见贾诩,授予其职权之后不久,曹操…曹议郎曾与贾诩在宫门外偶遇,二人驻足交谈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虽看似寻常寒暄,但…”
曹操?贾诩?
这两个他今日接连重用的“未来之星”,竟然在宫外有过接触?
刘宏缓缓坐回龙椅,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曹操,贾诩;将作监火灾,宦官残余势力;北疆烽火,朝堂暗流…这一桩桩,一件件,看似孤立,却仿佛被无数根看不见的丝线隐隐连接在一起。
他感觉自己仿佛坐在一张巨大的棋盘之前,落子的,却不止他一人。
曹操这步棋,他刚刚落下。贾诩那步棋,也已出手。
可这盘棋的对手,究竟是谁?是北方的檀石槐?是朝中的保守派?是宫里的宦官残余?还是…这些他试图驾驭的“英才”本身?
刘宏的目光投向殿外灰蒙蒙的天空,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重重地笼罩在他的心头。
“传令给卢毓(卢植之子),”他低声对卢植吩咐道,“让他的人,给朕盯紧张让府邸,还有…讲武堂。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这洛阳城,这大汉天下,真是越来越有趣了。而他,必须比所有人都看得更远,想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