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阳殿的朝会散去,那股肃杀与争执的气氛却并未随之消散,反而如同帝都上空积聚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百官怀着各异的心思,默默退出宫门,或忧心忡忡,或冷眼旁观,或暗自盘算。北伐的大政方针虽已定下,但所有人都明白,这仅仅是一个开始,真正的难题,如同潜藏在暗处的礁石,才刚刚露出狰狞的一角。
刘宏回到了温室殿,褪下了那身象征至高权力的沉重衮服,换上了一袭较为轻便的玄色常服。然而,他眉宇间的凝重,却比之前更甚。朝堂上袁隗等人的反对,在他的预料之中,自有手段应对。但一支军队能否打胜仗,不仅仅取决于统帅的决心和朝堂的支持,更取决于最基础的东西——士兵手里的刀是否锋利,身上的甲是否坚固,射出的箭能否穿透敌人的皮甲!
“北军武库……”他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昨夜卢植初步核查后那欲言又止的神情,此刻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头。他深知东汉末年军队腐败的严重性,但究竟到了何种地步,他需要最真实、最残酷的数据。
“来人。”他声音低沉。
一名心腹宦官应声而入,躬身听命。
“密召尚书卢植,让他不必通传,即刻来见朕。”刘宏顿了顿,补充道,“让他带上北军武库最新的账册,还有……他去核查时,亲眼所见的情况记录。”
“诺。”宦官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殿内再次恢复寂静。刘宏走到窗前,推开雕花的木窗,一股微凉的秋风涌入,带着深秋的萧瑟。他望着窗外宫苑中开始泛黄的树叶,眼神深邃。历史的洪流滚滚向前,他这只意外闯入的蝴蝶,真的能凭借一己之力,扭转那看似注定的败局吗?第一步,就要从这积重难返的军队腐败开始。
约莫半个时辰后,卢植的身影出现在温室殿外。他依旧穿着朝会时的官袍,但脸色比之前更加难看,眉头紧锁,仿佛承载着千斤重担。他的手中,捧着几卷厚厚的简册,脚步也比平日沉重了许多。
“陛下,卢尚书到了。”宦官通禀。
“让他进来。”刘宏转过身,目光直接落在卢植手中的简册上。
卢植快步走入,正要行礼,被刘宏摆手制止:“免了。卢爱卿,查得如何?”他的目光锐利,直奔主题。
卢植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简册恭敬地放在御案之上,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沉重和愤慨:“陛下,老臣……老臣惭愧!北军武库之弊,触目惊心,远超想象!此乃相关账册及老臣今日清晨复核之记录,请陛下御览!”
刘宏没有说话,直接拿起最上面一卷记录卢植核查情况的简册,快速翻阅起来。随着目光扫过那一行行文字,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最终变得铁青。握着简册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好,好得很!”刘宏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刺骨的寒意,“朕的北军五校,拱卫京畿的精锐,他们的武库,竟然是个四面漏风的破筛子!”
他“啪”地一声将简册拍在案上,震得笔砚乱跳。
“账册记录环首刀一万五千柄,实存不足八千!强弩账册五千张,实存两千余,其中堪用者不足一半!甲胄账册万领,实存四千,且多有锈蚀、虫蛀,皮绳朽烂!箭矢存量不足账册三成……卢爱卿,这就是你核查的结果?!”刘宏每说一项,声音就冷一分,到最后,几乎是在低吼。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这巨大的缺口和触目惊心的质量问题,依然让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这还只是北军武库,若是边军武库,情况恐怕更加不堪设想!靠这样的装备去迎战如狼似虎的鲜卑骑兵?那不是打仗,是送死!
“陛下息怒!”卢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老脸上满是羞愧与痛心,“老臣核查之时,亦是难以置信!武库令、丞等人支支吾吾,言辞闪烁。库中积尘甚厚,许多箱篓打开,里面竟是空空如也,或以碎石、朽木充数!那些所谓‘堪用’的军械,老臣亲自查验,环首刀刀刃卷口、木柄松动者比比皆是;弩机望山(瞄准器)歪斜、弩臂开裂者十有二三;铁甲甲片轻薄如纸,以手即可掰弯……如此军械,如何能上阵杀敌?!”
卢植越说越激动,花白的胡须都在颤抖:“陛下!此乃蠹虫蛀空国之柱石,此乃贪墨喝兵血,毁我长城!老臣恳请陛下,严查到底,将这些国之蛀虫,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刘宏胸膛剧烈起伏,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在他心中燃烧。他仿佛看到了前线将士手持这些破烂,面对鲜卑铁骑时绝望的眼神;仿佛看到了国库里白花花的银子,如同流水般填进了这些蛀虫无底的贪欲之中;更看到了因为他这个皇帝的“失察”或者说“无力”,可能导致的成千上万的无谓牺牲!
他猛地站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几次想立刻下旨,将武库上下所有官吏全部下狱彻查,抄家灭族!
但,他不能。
残存的理智,如同冰冷的泉水,浇熄了他冲动的火焰。
北伐在即,大局为重。此刻若大张旗鼓地掀起一场席卷军队后勤系统的反腐风暴,势必引起更大的动荡,甚至可能让前线尚未出征便军心不稳。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很可能会狗急跳墙,拼死反扑。袁隗等人在朝堂上正愁找不到攻击的借口……
他停下脚步,背对着卢植,望着墙壁上那幅巨大的疆域图,沉默了许久。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和卢植压抑的抽气声。
终于,他缓缓转过身,脸上的暴怒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和决绝。
“起来吧,卢爱卿。”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这份平静之下,却蕴含着比怒吼更可怕的力量。
卢植依言起身,有些不解地看着皇帝。他原以为陛下会立刻龙颜大怒,下令抓人。
“此事,朕知道了。”刘宏走到案前,手指轻轻拂过那些记录着罪证的简册,眼神锐利如刀,“朕,比任何人都想将这些蛀虫碎尸万段。”
他话锋一转:“但是,现在不是时候。”
卢植一怔:“陛下的意思是?”
“北伐大局已定,皇甫嵩不日即将誓师出征。”刘宏沉声道,“此刻若兴大狱,朝野震动,军心难免浮动。那些躲在暗处的老鼠,也会趁机作乱。不能因小失大,更不能打草惊蛇。”
他看向卢植,目光深邃:“这笔账,朕记下了。迟早有一天,会连本带利地讨回来!但现在,我们要做的,不是清算旧账,而是如何弥补这个窟窿,确保北伐大军的军械供应!”
卢植瞬间明白了皇帝的深意,心中又是敬佩,又是沉重。陛下这是要将滔天的怒火硬生生压下,以大局为重。这份隐忍和决断,远超他的想象。
“陛下圣明!是老臣思虑不周。”卢植躬身道,“当务之急,确是保障军需。只是……这缺口如此之大,短时间内,如何弥补?”
刘宏走到案后,提笔蘸墨,一边快速书写,一边说道:“其一,立刻以整军备战的最高优先级,动用一切资源,命令将作监,由陈墨全权负责,日夜赶工,全力生产标准制式的环首刀、强弩、箭簇!质量必须严格把关,出一件劣品,朕唯他是问!”
“其二,”他放下笔,拿起一枚空白的令箭,“持朕手令,去查抄之前倒台的宦官王甫、以及其核心党羽的府邸!朕记得,王甫贪墨甚巨,其家中库藏,或许能找到一些‘意外之喜’,无论是金银还是之前被其贪墨的军资,全部充入武库,用于紧急采购和制造!”
“其三,”刘宏的目光再次落到那些账册上,闪过一丝冷光,“秘密控制现任武库令、丞等主要官吏及其家眷。不必下狱,但要严密监视,切断他们与外界的联系。告诉他们,朕给他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配合卢爱卿你,在最短时间内,厘清武库所有底数,无论是账面上的,还是被他们贪墨掉的!若是办得好,或许朕会考虑留他们一个全尸;若是再敢耍花样,朕诛他们九族!”
三条指令,条理清晰,恩威并施,既有应急措施,也有长远布局,更包含了秋后算账的伏笔。
卢植听得心潮澎湃,再次躬身:“老臣遵旨!必不负陛下所托!”
“去吧。”刘宏挥了挥手,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动作要快,要隐秘。北伐大军,等不起。”
“诺!”卢植郑重行礼,抱起那些沉重的简册,转身快步离去。他的脚步虽然依旧沉重,但方向却明确了许多。
卢植离开后,刘宏并没有休息。他独自一人留在殿内,再次拿起卢植的核查记录,仔细翻阅,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忽然,他的目光在其中一行字上定格。
“……据武库一小吏酒后失言,此前数年,武库大批‘报废’军械之处理,多由已故中常侍曹节之侄曹鼎,引介商贾负责,其中颇有蹊跷。然相关记录含糊,经办官吏或已调离,或已病故,线索渺茫……”
曹节!
这个名字,如同一点火星,瞬间点燃了刘宏脑海中的诸多线索!
曹节,那个曾经权倾朝野,与王甫并列的大宦官!虽然在他登基后不久,就被他借助天灾和朝争巧妙打压,最终“病故”失势,但其庞大的势力和党羽,真的就彻底烟消云散了吗?
王甫倒台,查抄出巨额财产,其中是否也有一部分本该属于武库?曹节虽死,他的侄子曹鼎,以及那些依附于他们的官僚、商贾,是否依然在利用旧有的关系网,继续蛀空着帝国的根基?甚至,今日朝堂上袁隗等人对北伐的消极态度,背后是否也有这些残余势力的影子?他们不希望看到一个强大的、皇权稳固的中央军队出现?
越想,刘宏越觉得脊背发凉。
他原本以为,扳倒了王甫,初步掌控了羽林军,清理了曹节,朝政应该清明了许多。现在看来,他斩掉的或许只是露出地面的杂草,而盘根错节的根系,依然深深地扎在帝国的土壤之中,不断地汲取着养分,腐蚀着栋梁!
“曹节……余党……”刘宏喃喃自语,眼中寒光闪烁。
这不仅仅是一起简单的贪腐案。这很可能是一条潜伏在暗处,依然拥有不小能量,并且持续对帝国放血的毒蛇!他们利用制度漏洞,勾结内廷外朝,将国家命脉般的军械物资,中饱私囊!其行径,比战场上的敌人更加可恨!
他之前将注意力主要集中在王甫一党和新兴的士族势力上,对已经“死去”的曹节一系,确实有所忽略。现在看来,这是一个巨大的失误。
卢植发现的这个线索,虽然隐晦,甚至可能无法作为直接证据,但却为他指明了一个重要的方向。
刘宏站起身,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中缓缓踱步。他需要重新评估朝中的势力格局,需要一张更详细、更深入的情报网。贾诩的影子在他脑中一闪而过,或许,是时候让这些擅长谋略和黑暗手段的人,发挥更大的作用了。
“看来,北伐之外,朕在洛阳,也有一场硬仗要打啊。”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
武库的蛀空,暴露的不仅仅是贪腐,更引出了潜藏更深的政敌。刘宏暂时隐忍,决定从根子上革新军械体系,但曹节余党的阴影已然浮现。陈墨能按时造出合格的军械吗?卢植能稳住混乱的武库吗?而那条隐藏在暗处的毒蛇,又会何时露出致命的獠牙?
温室殿的烛火,摇曳不定,将皇帝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如同这深不可测的朝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