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夜。
洛阳皇宫,万籁俱寂。白日里庄严肃穆的南宫,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笼罩下,只剩下连绵殿宇的模糊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唯有当值的羽林郎手持长戟,身影在宫灯摇曳的光晕中拉得忽长忽短,脚步声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更添几分深宫的寂寥。
温室殿内,烛火通明。
年轻的皇帝刘宏并未安寝。他身着常服,伏在堆积如山的简牍之后,眉头紧锁。指尖划过粗糙的竹简表面,那上面记录着帝国庞大躯体的脉搏——各州郡的税赋、刑狱、人口、粮储……字里行间,透着一种看似有序,实则僵化迟滞的气息。他灵魂深处那个属于现代教授的思维,正冷静地剖析着这些古老的信息,试图从中寻找到撬动这个庞大帝国走向另一条轨迹的支点。
登基数年,他如履薄冰。借助对历史的先知和超越时代的理念,他扳倒了权宦王甫,初步掌握了羽林军,设立了讲武堂,将陈墨、卢植、皇甫嵩等一批能臣干将悄然聚拢在身边。表面看,皇权正在回升,一股新的力量在暗流中涌动。但他深知,这一切如同建立在沙堆上的城堡,看似有了形状,实则根基未稳。外有虎视眈眈的鲜卑、此起彼伏的羌乱,内有盘根错节的世家豪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宦官残余,还有那如同附骨之疽般侵蚀着帝国生命力的土地兼并和流民问题……
“太平道……”他低声咀嚼着这个注定要在未来掀起滔天巨浪的名字,手指在一份来自冀州的普通奏报上轻轻敲击。他知道,张角兄弟此刻正在底层悄然编织着那张足以覆汉的大网。时间,对他来说,既是最大的优势,也是最紧迫的鞭策。
“必须更快一些……”他抬起头,望向窗外沉沉的夜空,眼中闪过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这具年轻的身体里,承载着一个决心逆天改命的沉重灵魂。
就在此时——
“噔!噔!噔!”
一阵急促到近乎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猛然撕裂了皇宫的宁静。那脚步声又快又重,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仓皇,踏在冰冷的石板上,也踏在了刘宏骤然收紧的心弦上。
值夜的小黄门惊慌地探头,尚未呵斥,就被一股大力推开。
“陛下!紧急军报!六百里加急!”一个风尘仆仆、甲胄上还沾着泥泞和寒气的信使,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到了温室殿门外,声音嘶哑欲裂,手中高高举着一枚被火漆封死的赤色军书筒。他脸色苍白,嘴唇干裂,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一路换马不换人,拼死疾驰而来。
“赤檄?!”侍立在侧的宦官首领(已换为刘宏初步掌控的人)脸色大变。赤檄,代表最紧急的军情,通常是边关失守、大军溃败之类的惊天噩耗!
刘宏“霍”地站起,案几上的简牍被衣袖带倒,“哗啦”散落一地。但他浑不在意,目光如电,直射向殿门外那个几乎脱力的信使。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他的脊椎骨窜起。和平的假象,比他预想的破碎得更快!
“呈上来!”他的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赤色军书筒被迅速传递到他的手中。火漆碎裂,抽出里面那张薄薄却又重若千钧的绢布。目光扫过,刘宏的瞳孔骤然收缩。
绢布上的字迹潦草,甚至带着点点疑似干涸的血污,无不显示着书写者当时的危急与绝望:
“臣雁门太守郭缊,顿首死罪!鲜卑大人檀石槐,亲率控弦之士数万,于三日前猝然犯境!我军奋力抵抗,然胡骑势大,迅若雷霆,雁门关……雁门关已失!郡兵伤亡惨重,郡尉战殁!胡虏破关后,大掠马邑、剧阳等地,烽火不绝,百姓流离,北疆震动!臣退守阴馆,收拢残兵,然贼势猖獗,恐难久持!伏惟陛下速发天兵,以救北疆倒悬之急!臣……泣血再拜!”
雁门关失守!
短短五个字,如同五道惊雷,在刘宏的脑海中炸响!
雁门关,并州门户,北疆锁钥!此关一失,并州腹地几乎门户大开,鲜卑铁骑可以长驱直入,兵锋甚至能威胁到司隶!更可怕的是,这份军报里透露出的信息——鲜卑此次出兵,并非以往小股部落的劫掠,而是由那个雄才大略的檀石槐亲自统领,数万精锐,行动迅猛,战术明确!这绝非普通的寇边,这是一场有计划、有准备的大规模入侵!
历史的轨迹在他脑中飞速旋转。他知道檀石槐,知道他会统一鲜卑,知道他会成为汉室的心腹大患。但他没料到,对方的攻势会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猛!原本以为还有几年缓冲期,可以让他更从容地整顿军备,积蓄力量……
“该死的!”内心暗骂一声,那现代灵魂的习惯偶尔还是会冒头。但他迅速压下了这丝烦躁和意外带来的慌乱。危机,同样意味着机遇!这正是检验他之前布局成果,也是他进一步攫取权力、推动改革的绝佳借口!
“立刻!”刘宏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刀,扫向侍立的宦官和殿外侍卫,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传朕口谕,即刻召尚书卢植、羽林中郎将皇甫嵩,温室殿见驾!不得延误!”
“诺!”宦官首领不敢有丝毫怠慢,小跑着出去传令。
刘宏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重新坐回案后,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大脑飞速运转。军报中那句“胡骑势大,迅若雷霆”、“恐难久持”,不断在他耳边回响。这不仅仅是兵力多寡的问题,更反映了边军战斗力、预警系统、指挥体系可能存在巨大问题。而檀石槐能如此高效地整合数万大军发动突袭,其背后展现出的组织能力和战略眼光,远超史书上的简单记载。
“真正的风暴,来了。”他喃喃自语,目光再次投向殿外漆黑的夜空。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只能在故纸堆里研究东汉如何衰亡的教授,而是身处漩涡中心,手握权柄,必须做出回应的汉室天子!
二
夜色深沉,洛阳城内万家灯火早已熄灭,陷入沉睡。
两顶青篷小车,在少量护卫的簇拥下,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地穿过寂静的街道,急促地驶向南宫方向。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声响,在这静谧的夜里传出老远。
卢植和皇甫嵩几乎是同时接到宫中急召的。
卢植时任尚书,正在府中挑灯夜读,研习经义。他性格刚直,学识渊博,是士大夫中清流的代表,也是刘宏暗中倚重的文臣核心之一。接到口谕时,他心中便是一沉。深夜急召,非比寻常,尤其是陛下特意点名,绕过了一应常规程序,直召他与皇甫嵩这两位心腹,必然是出了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放下书简,整了整衣冠,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忧色。北疆?羌乱?还是……他不敢细想,只是催促车夫再快一些。
而皇甫嵩,此刻正宿于羽林军营中。他出身将门,沉稳刚毅,是刘宏一手提拔起来的新军领袖,负责整训羽林和北军,是军事改革的核心执行者。接到命令时,他刚刚巡营完毕。军人的直觉让他立刻意识到,这必定与军情有关。他二话不说,披甲持剑,翻身上马,带着几名亲随便直奔皇宫,比卢植更早一步抵达。
两人在温室殿外相遇,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无需多言,在宦官引导下,快步走入殿中。
“臣卢植(皇甫嵩),参见陛下!”二人躬身行礼。
“免礼!”刘宏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将那份赤檄军报递了过去,“看看吧,雁门八百里加急送来的。”
卢植率先接过,借着明亮的烛光,快速浏览。他的脸色随着阅读的深入,越来越白,持着绢布的手甚至微微颤抖起来。他是文人,但并非不知兵,深知雁门关的战略地位和失守意味着什么。
“雁门……失守了?!”他失声低呼,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郭缊太守乃忠勇之臣,雁门郡兵亦非弱旅,何以……何以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惨?”
皇甫嵩接过军报,他的反应则截然不同。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目光如炬,死死盯着上面的每一个字,尤其是关于鲜卑兵力、进攻路线和战术的描述。他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一股压抑的怒火和军人特有的耻辱感在他胸中翻腾。
“檀石槐……数万控弦之士……”皇甫嵩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金属般的质感,“陛下,此非寻常寇边!此乃蓄谋已久之大举入侵!观其用兵,迅猛果决,直取要害,其志非小!”
刘宏看着两位重臣截然不同却又同样沉重的反应,心中稍定。他需要的就是这种直面危机的态度。
“二位爱卿,都看清了?”刘宏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清晰而冷静,“北疆屏障已破,胡骑肆虐,百姓涂炭。朕召二位深夜前来,就是要听听,当下该如何应对?”
他目光首先投向卢植:“卢尚书,你先说说。”
卢植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陛下,雁门失守,北疆危殆,首要之务,当是立即派兵增援,稳定战线,绝不可让鲜卑铁骑深入并州腹地!其次,应严令并州刺史及各边郡太守,收拢溃兵,坚守城池,实施坚壁清野,迟滞胡虏兵锋。其三,需立即核查北军、各地兵库,调拨粮草、军械,保障大军征伐之用。”
他的建议中规中矩,是标准的危机处理流程,体现了其稳重踏实的风格。
刘宏不置可否,目光转向皇甫嵩:“皇甫将军,你呢?”
皇甫嵩猛地抱拳,甲胄铿锵作响,声音斩钉截铁:“陛下!卢尚书所言,乃是固守待援之策,确为当务之急。然,臣以为,此乃被动挨打!鲜卑新胜,气焰嚣张,若我只知固守,则并州千里疆域,将尽遭蹂躏,民心士气,亦将崩溃!”
他踏前一步,目光灼灼:“臣请陛下,立即下诏,集结北军五校及三河骑士,臣愿亲率精锐,星夜兼程,北上迎敌!不仅要解阴馆之围,更要寻机与檀石槐主力决战,将其一举击溃,打出我大汉的军威国威!让这些胡虏知道,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一股凛冽的杀气,随着他的话语弥漫开来。这是标准的鹰派作风,主张以暴制暴,以战止战。
刘宏静静听着,心中飞速权衡。卢植的策略稳妥,但略显保守被动;皇甫嵩的方案激进,充满风险,但若能成功,收益巨大,也能极大提振国威。更重要的是,皇甫嵩的方案,正符合他想要借此战检验新军、树立权威的深层目的。
然而,他深知,朝堂之上,绝不会只有这两种声音。
果然,卢植闻言,眉头微蹙,出言劝谏:“皇甫将军忠勇可嘉!然,大军远征,非同小可。鲜卑势大,骑兵来去如风,我军仓促迎战,若粮道被断,或陷入重围,后果不堪设想!是否……是否可先遣使探明敌情,或尝试以财货羁縻,令其退兵?待我军准备充分,再图后计?”
“羁縻?”皇甫嵩猛地扭头,眼中几乎喷出火来,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卢尚书!鲜卑狼子野心,岂是财货所能满足?檀石槐统一漠北,其志在天下!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能换得一夕安寝否?此等妥协之论,只会助长贼寇气焰,寒了边疆将士之心!我汉家儿郎,宁可战死沙场,也绝不摇尾乞怜!”
他这话说得极重,带着武人对文人惯有的“迂腐”之见的愤懑。
卢植脸色一僵,他并非怯战,而是考虑更为周全。被皇甫嵩如此顶撞,他心中也升起一股火气,但碍于场合,只是沉声道:“皇甫将军!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岂能凭一时血气之勇?若战端一开,国库耗费,百姓负担,将士伤亡,岂是儿戏?老夫并非畏战,而是求万全之策!”
“万全之策?待卢尚书想出万全之策,鲜卑的铁蹄怕是已踏过黄河了!”皇甫嵩寸步不让。
眼看两位心腹重臣就要在这御前争执起来,刘宏适时地开口了。
“够了。”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两人立刻住口,躬身请罪:“臣等失仪,请陛下恕罪!”
刘宏站起身,走到殿中,目光在卢植和皇甫嵩脸上扫过,缓缓道:“卢爱卿老成谋国,皇甫将军忠勇可嘉,尔等所言,皆有道理。”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坚定:“然,朕意已决!”
“对于鲜卑,对于檀石槐,唯有战!唯有以雷霆之势,将其打疼、打怕,方能保我北疆十年太平!任何怀柔、妥协,在绝对的野心面前,都是徒劳,甚至会被视为软弱可欺!”
他盯着皇甫嵩:“但是,皇甫将军,朕要的不是匹夫之勇,不是盲目浪战!朕要的是一场胜仗!一场酣畅淋漓,能扬我国威,也能让我大汉军民挺直腰杆的胜仗!”
接着,他又看向卢植:“卢爱卿,你的顾虑,朕明白。此战,并非不计代价。后勤粮草,军械调配,内地维稳,乃至……应对朝中可能出现的杂音,这些,朕都需要你这样的老成之臣,为朕稳住后方,查漏补缺!”
一番话,既肯定了两人,又明确了方向,分配了任务,将可能的分歧暂时压下。
卢植和皇甫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凛然。陛下虽然年轻,但这份决断和掌控力,已远超寻常君主。
“臣,遵旨!”两人齐声应道。
“好!”刘宏走回案前,手指重重按在那份军报上,“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再争论战与不战,而是商议,如何战,如何才能必胜!”
他的眼神锐利,开始下达一系列具体指令:
“皇甫嵩!”
“臣在!”
“朕命你,即刻以羽林中郎将身份,总揽此次北征军务筹备!第一,立即核查北军五校、三河、五营骑士员额、装备、粮草实际情况,朕给你先斩后奏之权,凡有吃空饷、武备废弛者,无论涉及何人,严惩不贷!”
“诺!”皇甫嵩精神一振,陛下这是给了他尚方宝剑!
“第二,从你的羽林新军中,抽调最精锐的军官、士官,组成‘前线教导团’,随大军北上。他们的任务,不仅是作战,更要将新式操典、军纪,给朕带到边军中去!朕要的是一支脱胎换骨的大军,不是一群乌合之众!”
“第三,持朕手令,去将作监,找陈墨!所有库存及新产出的标准环首刀、强弩,优先装备你的部队和新编练的边军!告诉他,朕不管他用什么办法,军械供应,绝不能出问题!”
“臣,领旨!必不负陛下重托!”皇甫嵩单膝跪地,声音铿锵,充满了被信任的激动和临战的昂扬。
“卢植!”
“老臣在!”
“你即刻以尚书身份,协调大司农、少府等衙门,统筹粮草、民夫、军资转运。内帑(皇帝的私库),朕会先拨出一部分,作为启动资金。同时,替朕拟一道密旨,发往并州及各边郡,严令守土有责,凡有弃城而逃或通敌者,族诛!”
“老臣明白!”卢植躬身领命,脸色凝重。他深知,这道密旨意味着陛下动了真怒,也意味着此战不容有失。
“还有,”刘宏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一些,“明日朝会,势必有一番风波。司徒袁隗等人,恐怕不会乐见朕大动干戈。该如何应对,卢爱卿,你需心中有数。”
卢植目光一闪,郑重点头:“陛下放心,老臣知道该如何做。”
一道道指令,清晰明确,雷厉风行。整个帝国的战争机器,在这个深夜里,被年轻的皇帝以一纸军报为契机,强行撬动,开始发出低沉而危险的轰鸣。
安排完主要事项,刘宏挥了挥手,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好了,具体细节,你二人下去后连夜商议,拿出个章程,明日朝会前报与朕知。去吧。”
“臣等告退!”卢植和皇甫嵩再次行礼,后退几步,转身快步离去。他们的背影,一个沉稳,一个矫健,却都带着一种肩负重任的决然。
大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刘宏独自一人,站在巨大的大汉疆域图前,目光落在北疆那片广袤而模糊的区域。雁门关的位置,被他用朱笔狠狠地圈了起来,像一个流血的伤口。
“檀石槐……”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神冰冷。
历史的车轮,似乎因为他的到来,转动的速度加快了。他这只蝴蝶,不仅没能阻止风暴,反而可能让风暴来得更猛烈了吗?
不,他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风暴迟早要来,早来,总比在他自以为准备充分时,猝不及防地到来要好!至少现在,他手里已经握住了一些牌,不再是历史上那个完全被蒙在鼓里、醉生梦死的汉灵帝!
“也好。”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那弧度里,有压力,有挑战,更有一种遇强则强的兴奋,“就让这场北疆的风暴,来作为朕,和这个崭新的大汉,最好的磨刀石吧!”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坚定无比。
“传朕口谕,明日大朝,朕要亲临德阳殿,与满朝公卿,共议北伐!”
殿外的宦官躬身应诺。
夜色,依旧深沉。但洛阳城的这个夜晚,注定有许多人无眠。战争的阴云,已随着那份八百里加急的军报,笼罩了这座帝国的都城。而年轻的皇帝,正站在风暴眼,准备迎接他登基以来,最严峻的挑战。
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北疆的命运,乃至整个大汉帝国的命运,都将由此役,走向一个未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