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六年的初春,洛阳像个久病初愈的病人,挣扎着从寒冬的桎梏中透出点活气。积雪在向阳的墙角化成了黑黄的泥泞,又被早出的车轮和脚印反复碾压,和着牲畜的粪便,散发出一种混合着腐败与新生希望的、难以言喻的气味。南市靠近洛水的码头区,这种气味尤为浓烈。这里是洛阳的“泥腿子”聚集之地,空气中永远漂浮着鱼腥、汗臭、劣质油脂和廉价炊饼的味道。喧嚣的市声如同涨潮的河水,从破晓一直汹涌到黄昏,买卖的吆喝、牲畜的嘶鸣、力夫的号子、孩童的哭闹,以及时不时爆发的、为了一文钱也能脸红脖子粗的争吵,共同构成了一曲粗粝而生动的市井交响。
刘备蹲在靠近司徒府高墙后巷的一个避风角落里。这里勉强算是块“宝地”,头顶有司徒府后厨伸出的宽大屋檐遮挡雨雪,墙角堆积的杂物能稍稍抵御些穿巷风。他把几块半朽的木板搭成一个简陋的摊子,上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他熬夜编织好的草鞋。草鞋用的是今春新割的、还算柔韧的蒲草,鞋底特意多编了几层,鞋鼻和边缘也用稍粗的麻线加固过,在一堆粗制滥造的同类货色中,显得格外扎实。
他刚满十五岁,身量在同龄人中算高的,却因长期的清贫和奔波而显得单薄。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处补丁的葛布短褐,外面罩着一件同样破旧、勉强能御寒的羊皮坎肩。脸颊冻得发青,嘴唇也有些干裂,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未被生活完全磨平的锐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他搓了搓冻得通红的、布满细碎伤口和老茧的手,呵出一口白气,警惕地扫视着巷口来来往往的人流,像一只在寒冬里努力觅食的幼狼。
“上好的草履!蒲草新编,底厚经穿!二十五钱一双!” 刘备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吆喝声穿透嘈杂,带着点涿郡口音的官话在巷子里回荡。声音不大,却清晰。
偶尔有人驻足翻看,捏捏鞋底,挑剔几句,最终大多摇摇头走开。这年头,能花二十五钱买双草鞋的,多半会去更体面的店铺。真正需要草鞋的穷苦力夫,宁愿花十钱买双更差的,多出的十五钱,够买两顿掺了麸皮的黍米粥了。
日头渐渐升高,巷子里的泥泞被踩得更稀烂。刘备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他从怀里摸出半个冻得硬邦邦、带着冰碴的杂粮饼,小心地掰下一小块,含在嘴里慢慢化着。目光落在摊子旁一只用破布盖着的、编了一半的草鞋上。那是他给自己编的,鞋底中间磨得最厉害的地方,他特意用捡来的碎皮子垫了好几层。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阵喧哗和肆无忌惮的笑骂声。几个穿着簇新锦缎袍子、腰挂蹀躞带、一看就是豪奴家丁模样的壮汉,簇拥着一个衣着更为华贵、披着狐裘披风、油头粉面的年轻公子哥,摇摇晃晃地朝这边走来。公子哥手里拎着个鸟笼,笼里一只色彩斑斓的鹦鹉聒噪地叫着,他正醉醺醺地逗弄着。
这群人显然刚从某个宴席上出来,酒气熏天,旁若无人地占据了本就狭窄的巷子中央。行人纷纷避让,敢怒不敢言。
“嘿,这破地方,一股子穷酸骚臭味!”公子哥捏着鼻子,嫌恶地四处张望,目光扫过刘备简陋的摊子,落在他身上那件破旧的羊皮坎肩上,嘴角勾起一抹恶意的笑,“哟,还有只小叫花子在这儿摆摊?卖啥?烂草鞋?”
他身旁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丁会意,立刻上前一步,抬脚就朝刘备摊子上最上面的一双鞋踢去!
刘备眼疾手快,猛地伸手护住那双鞋!家丁的靴子重重踹在他的小臂上,钻心的疼!
“妈的!还敢挡?!”家丁被激怒了,骂骂咧咧地伸手就去揪刘备的衣领,“知道这是谁吗?司徒杨公府上的三公子!杨琦杨公子!你挡杨公子的路?活腻歪了?!”
“小人…小人只是在此贩履糊口,并未挡道…”刘备忍着胳膊的剧痛,努力想挣脱,声音因愤怒和屈辱而发抖。
“糊口?”杨琦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醉眼乜斜着刘备,“就你这几双破鞋?够买爷这鹦鹉一口食吗?”他晃了晃鸟笼,里面的鹦鹉扑棱着翅膀怪叫,“挡了爷的路,败了爷的兴致,就该罚!”他醉醺醺地一挥手,“给爷砸了这破摊子!看着就晦气!”
“得令!”几个家丁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
“你们干什么!”刘备目眦欲裂,奋力挣扎,想护住自己辛辛苦苦编好的鞋,那是他活下去的希望!但他一个半大少年,如何敌得过几个如狼似虎的壮汉?
砰!哗啦! 简陋的木板摊子被一脚踹翻!几十双草鞋天女散花般飞了出去,大部分落进了墙角混合着积雪、泥浆和污秽的黑水坑里!沾满了恶臭的泥泞!
“我的鞋!”刘备的心像是被狠狠捅了一刀,不顾一切地扑向散落的草鞋,想抢回几双干净的。
一只穿着厚底锦缎皂靴的脚,带着风声,狠狠地踹在他的腰眼上!
“呃啊!” 刘备痛哼一声,整个人被踹得向后倒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冰冷污秽的泥地里!额头不知磕在什么硬物上,一阵剧痛袭来,温热的液体瞬间流下,模糊了左眼的视线。血腥味混合着泥浆的土腥和牲畜粪便的恶臭,直冲鼻腔。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一只沾着黄泥和驴粪的锦靴,已经重重地踏在了他刚刚掉落在泥泞中的、那双特意给自己编的、垫了皮底的草鞋上!鞋底被踩得深陷泥中,精心编织的蒲草瞬间污秽不堪,那几块垫底的碎皮子也扭曲变形。
“涿郡来的贱种泥腿子!”杨琦的声音带着醉后的亢奋和残忍的快意,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泥水中狼狈不堪的刘备,“也配占着司徒府的门墙根儿?弄脏爷的靴子,把你卖了都赔不起!呸!”一口浓痰啐在刘备身边的泥水里。
额角的血混着冰冷的泥水滑进嘴里,咸腥苦涩。冰冷的泥浆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屈辱如同毒蛇,噬咬着少年的心。刘备死死咬着下唇,几乎咬出血来,双手在身下冰冷的泥泞中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那双沾满污秽的、被踩在锦靴下的草鞋,像烙印般灼烧着他的眼睛。他没有哭喊,没有求饶,只是用那双被血水和泥污模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杨琦那张因酒色和暴戾而扭曲的脸,以及他脚下那双沾满自己心血和尊严的草鞋。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一个家丁被刘备那眼神盯得有些发毛,上前一步,抬脚又要踹。
“住手!” 一声沉喝,如同闷雷,骤然在巷口炸响!
那声音并不如何高亢,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和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压过了巷子里的喧嚣和家丁的喝骂。
众人愕然回头。
只见巷口不知何时停了一辆半旧的青幔马车。车帘已被掀起一半,露出车内一张方正、清癯、留着三缕长髯的面孔。那面孔此刻笼罩着一层寒霜,目光锐利如电,正冷冷地扫视着巷内的混乱,最后定格在泥水中挣扎的少年身上。
车旁侍立的老仆,穿着洗得发白的布衣,眼神却异常锐利,手已按在了腰间佩剑的剑柄上。
“卢…卢公?!” 杨琦醉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醒了三分,待看清车中人的面容,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酒气化作冷汗,涔涔而下。他认得这张脸!前尚书,海内大儒,秘阁祭酒卢植!虽因党锢赋闲多年,但其清名直节,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便是他父亲司徒杨赐,也对其礼敬三分!
几个家丁更是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僵在原地,大气不敢出。
卢植的目光只在杨琦那张惊慌失措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便嫌恶地移开,重新落回泥水中的刘备身上。那少年额角淌血,满身泥污,却依旧咬着牙试图撑起身体,那双眼睛里的不屈和隐忍,像针一样刺了卢植一下。他的目光扫过少年身边散落、被践踏的草鞋,最后停留在少年那双沾满泥污、骨节却异常分明的手上。
“你,”卢植的声音沉缓,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刘备耳中,“抬起头来。可是涿郡涿县楼桑村人氏?汝父…可是讳弘基公?”
刘备浑身一震!弘基,正是他早逝父亲刘弘的表字!这位气度不凡的长者,如何知晓?他挣扎着,用尽力气抬起沾满血污和泥浆的脸,望向马车中那位清癯威严的老者,嘶哑地回应:“回…回长者,小子刘备…正是涿郡涿县楼桑村人…先父…讳弘基…”
“刘弘基…”卢植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追忆和痛惜。他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扫过狼藉的现场和噤若寒蝉的杨琦等人,最终停留在刘备那双依旧倔强的眼睛上。
“随老夫来。” 卢植放下车帘,声音不容置疑。
那老仆早已上前,也不嫌脏,一把将泥水中的刘备搀扶起来。动作看似粗鲁,力道却拿捏得极好,避开了刘备受伤的腰眼。老仆解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刘备瑟瑟发抖的身上。
“卢公!此…此乃误会!是这贱…这少年冲撞在先…”杨琦见势不妙,慌忙上前想要解释。
“滚。”车帘纹丝不动,只传出一个冰冷的字。
杨琦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僵在原地,脸色由白转青,眼睁睁看着那老仆将一身泥污、脚步踉跄的刘备扶上了卢植那辆半旧的青幔马车。车夫一扬鞭,马车毫不留恋地碾过巷中的泥泞,驶离了这片狼藉之地,只留下杨琦和几个家丁在风中凌乱,还有满地被践踏的草鞋和刺目的血泥。
马车内空间不大,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药草味。刘备局促地缩在角落,身上的泥水弄脏了车内干净的毡毯,让他更加不安。额角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冰冷的泥浆贴在身上,冻得他牙齿微微打颤。他不敢看对面闭目养神的卢植,只能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沾满污泥、冻得通红的赤脚,还有脚上被踩得不成样子的破草鞋。
马车一路沉默地行驶,最终并未驶向卢植在城中的府邸,而是穿过戒备森严的宫门,停在了南宫一处偏僻安静的殿阁前。这里并非秘阁核心,而是一处用于临时安置、等待召见的偏殿。
“带他下去,梳洗,更衣,处理伤口。”卢植下车,对老仆吩咐道,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他又看了一眼依旧低着头的刘备,“在此等候。” 说完,便转身朝着灯火通明的秘阁主殿方向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回廊深处。
偏殿内烧着地龙,暖意融融。老仆沉默地打来热水,拿来干净的布巾和一套半旧的、但浆洗得十分干净的细麻布衣裤。他甚至找来一小罐散发着清香的药膏。
“自己擦洗,上药。”老仆的声音平板无波,将东西放在刘备面前,便退到门外守着。
温暖的水汽氤氲开来。刘备用颤抖的手,一点点擦去脸上、身上的泥污和血痂。冰冷的身体在热水的浸润下渐渐回暖,却让额角和腰间的伤痛更加清晰地传来。他看着水中自己狼狈的倒影,看着身上纵横交错的青紫伤痕,还有那双被踩烂的草鞋,杨琦那张嚣张的脸和恶毒的辱骂又浮现在眼前,一股混合着屈辱、愤怒和不甘的火焰在胸中灼烧。
换上干净的细麻布衣裤,虽然有些宽大,却异常柔软舒适。刘备小心地挖了一点药膏,涂抹在额角和腰间的伤处,清清凉凉的,疼痛稍减。老仆送进来一碗热腾腾的粟米粥和两个蒸饼,放在案几上,依旧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腹中饥饿如雷鸣,但刘备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粥,却没有立刻去吃。他坐在偏殿角落的蒲团上,抱着膝盖,将自己蜷缩起来。陌生的环境,莫测的命运,白日里巨大的冲击和屈辱…种种情绪交织,让这个十五岁的少年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茫然。他望着殿外沉沉的夜色,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宫漏声,不知那位威严的卢公将他带来此处,究竟意欲何为。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逝。偏殿内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和刘备压抑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一阵轻微而规律的脚步声。不是卢植那种沉稳的步伐,更轻,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下意识屏息的威压。
殿门无声地被推开。一股带着夜露寒意的微风吹了进来。
刘备猛地抬头。
门口站着一个人。玄色的常服,身形颀长而挺拔,面容在殿内昏暗的光线下有些模糊,唯有一双眼睛,深邃、沉静,如同古井寒潭,正静静地落在他的身上。那目光仿佛有实质的重量,让刘备瞬间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呼吸都停滞了。
那人身后半步,跟着的正是卢植。卢植微微躬身,姿态恭敬。
玄衣人走了进来,步履无声。他径直走到殿内唯一一张书案前。案上,除了刘备未曾动过的粥和饼,还摆放着一样东西——正是刘备被杨琦踩进泥泞里的那双、垫了碎皮底、此刻依旧沾着干涸泥污的破草鞋。不知是卢植还是那老仆,将它捡了回来,放在了这里。
玄衣人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拈起了那只破草鞋。鞋底已经磨穿了大半,露出里面垫着的、早已磨损变形、边缘翻卷的碎皮子,鞋帮上还带着干涸的泥点和深褐色的、刘备额角留下的血迹。他垂着眼睑,仔细地打量着这只来自最底层、承载着生存重量的卑微之物,指腹甚至在那粗糙的蒲草和冰凉的碎皮子上摩挲了一下。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炭火的噼啪声。
“此履,” 玄衣人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回荡在殿内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奇特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平静,“值几钱?”
刘备的心猛地一缩!他认出了这个声音!虽然只听过一次,但那日在南市巷口,正是这个声音的一个“滚”字,让嚣张的杨琦如遭雷击!他是…他是…
巨大的恐惧和压力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喉咙发紧,声音干涩颤抖:“回…回贵人…三…三十钱…”
“三十钱…” 玄衣人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能买几日口粮?”
刘备攥紧了藏在袖中、依旧冰凉的手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强迫自己镇定:“省…省着些…够买三日粟米…或…或两日带麸的黍饼…”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浓重的涿郡口音,却清晰地吐出了这个残酷的数字。
玄衣人沉默了。他依旧垂着眼,看着手中那只破草鞋,仿佛在掂量着这三十钱、这三日口粮的分量。殿内只剩下刘备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片刻,玄衣人放下草鞋。他从玄色常服的袖中,缓缓取出了几枚铜钱。铜钱在殿内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那是本朝桓帝永寿年间铸造的“永寿通宝”,边缘甚至带着些微磨损和一层难以洗净的、常年流通沾染的污垢暗色。
他没有递给刘备,而是走到少年面前。刘备能感觉到那居高临下的、如同实质的目光落在自己头顶。一股混合着龙涎香和冰冷金属气息的味道淡淡传来。
“伸手。” 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
刘备的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颤抖着,慢慢抬起右手,摊开掌心。那掌心粗糙,布满细小的伤口和老茧,还有白日里在泥泞中挣扎时留下的污痕。
玄衣人的手指微凉。他将五枚沉甸甸的“永寿通宝”,一枚一枚,稳稳地按进刘备粗糙的掌心。铜钱冰凉的触感,混合着对方指尖那一点微弱的体温,清晰地烙印在刘备的皮肤上。最后一枚铜钱落下时,刘备清晰地感觉到,那铜钱的边缘,似乎沾着一点极其细微的、已经干涸发暗的…血渍?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拿着。”玄衣人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小锤敲在刘备心上,“卢公会安排你入太学。”
刘备猛地抬头,撞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震惊得忘记了恐惧!
玄衣人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反应,目光掠过刘备额角已经上过药、却依旧显得狰狞的伤口,掠过少年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的惊惶和屈辱,最后落在他掌中那五枚沾着污渍和暗红血点的铜钱上。
“记住今日泥中血,”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锐利,如同淬火的刀锋,直刺刘备的灵魂深处,“入得学宫,勿忘此身从何而来。”
话音落下,玄衣人不再停留,转身,玄色的袍袖带起一阵微寒的气流,身影融入殿外的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卢植紧随其后,只在门口时,回头深深地看了依旧僵立在原地、掌心紧攥着五枚铜钱的刘备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
殿门被无声地合上。
偏殿内,炭火依旧噼啪作响。暖意重新包裹上来,却驱不散刘备心头那彻骨的寒意和巨大的震撼。他摊开手掌,五枚“永寿通宝”静静地躺在掌心,边缘那一点暗红的痕迹,在昏黄的灯光下,刺眼得如同凝固的血泪。额角的伤口隐隐作痛,白日里泥泞的冰冷、锦靴的践踏、恶毒的辱骂、巨大的屈辱…如同潮水般再次涌来,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心防。
“勿忘此身从何而来…” 那低沉威严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刘备猛地攥紧了拳头!五枚铜钱坚硬的边缘深深陷入他掌心的嫩肉,带来尖锐的痛楚。他死死咬着牙,牙齿咯咯作响,身体因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微微颤抖,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翻腾着惊涛骇浪——恐惧、茫然、难以置信的机遇、以及被那冰冷言语和掌中铜钱所点燃的、一种近乎灼烧灵魂的屈辱与…不甘!
宫墙之外,更深沉的阴影里。一只骨节异常粗大、布满陈年伤疤的手,正死死攥着半枚边缘带着新鲜齿痕的“永寿通宝”。那齿痕很深,几乎要咬穿铜钱。铜钱上同样沾着一点暗红的污渍。
手的主人隐在黑暗中,只有粗重的、压抑着狂暴怒火的喘息声隐约可闻。他死死盯着宫墙上那处偏殿隐约透出的灯火,眼中燃烧着刻骨的怨毒。
“卢植…老匹夫…” 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还有那小崽子…”
他猛地抬手!将那半枚带着齿痕和血污的铜钱,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摁进了宫墙根下冰冷坚硬的砖缝深处!铜钱在巨大的力量下扭曲变形,边缘锋利的茬口割破了他的手指,鲜血顺着砖缝蜿蜒流下,他却浑然不觉。
“太学…嘿嘿…太学…” 黑暗中,响起几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夜枭般的低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