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五年的初春,寒意未褪,洛阳城却已被两把火烧得滚沸。
一把火,烧在王甫金碧辉煌的别院,烧得朱门焦黑,梁柱倾颓,更将一位权倾朝野的中常侍烧成了南巷里一滩无人收殓的污血。另一把火,则烧在无数灾民的心头,烧在朝堂衮衮诸公或惊惧、或窃喜、或疑惧的眼底。两把火交相辉映,将这座帝国的都城映照得一片诡谲。
灰烬未冷,余烟尚在城南低矮的天空盘旋。而今日的洛阳城中心,却弥漫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沉重到令人窒息的肃杀。通往太庙的神道,平日车马喧嚣,此刻却被大批全身缟素、手持长戟的羽林卫士肃清一空,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盔甲与兵刃在晦暗的天光下闪着冰冷的幽光。空气中闻不到丝毫烟火气,只有一种浸透了柏木和古老香灰的、属于宗庙的沉郁气息,以及无数道投向神道尽头那巍峨殿宇的、复杂难言的目光。
太庙,汉家二百年社稷之重地,供奉着从高祖刘邦到先帝刘志的历代先帝神主。此刻,巨大的殿门豁然洞开,平日里深藏的神圣与威严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殿内,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高远的穹顶,无数盏长明灯在幽暗中跳跃,将历代先帝的冕旒神主映照得影影绰绰,肃穆而森然。袅袅的香烟从巨大的青铜鼎炉中升起,缭绕在梁柱之间,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更添几分沉凝如水的寒意。
殿外宽阔的汉白玉丹墀之下,黑压压跪满了人影。三公九卿,文武百官,宗室勋贵,按品秩高低,身着最庄重的朝服——此刻却是一片令人心悸的缟素!所有人都被严令换上了素麻的衣冠,去除了所有金玉饰物,如同为整个王朝披上了丧服。他们低垂着头颅,无人敢直视那洞开的殿门深处,更无人敢发出丝毫声响。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在死寂中此起彼伏,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闷雷。空气粘稠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属于宗庙和未知命运的沉重压力。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个身影,出现在了那高远、幽深、象征着煌煌汉统的殿门之内。
刘宏。
不再是那个身着玄端十二章纹、威仪棣棣的少年天子。他脱去了所有象征帝王的华服,只穿着一身粗糙的、未经染色的本色麻衣!宽大的麻布袍子空荡荡地罩在他尚未完全长成的、略显单薄的身体上,腰间用一根同样粗糙的麻绳系住。长发未曾加冠,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住,几缕散乱的发丝垂落额前。赤着双足,没有穿袜,更没有履,就那样直接踩在冰冷刺骨的殿内金砖之上。
他一步一步,从殿内最深沉的阴影里,走向丹墀的边缘。脚步很慢,很稳,踏在冰凉的金砖上,发出轻微的、几乎被心跳掩盖的“嗒、嗒”声。那张年轻得甚至带着几分稚气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悲痛,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深不见底的沉静。然而,那双眼睛——那双微微低垂、注视着脚下冰冷砖石的眼睛里,却仿佛蕴藏着两团幽暗燃烧的火焰,又似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映着殿内跳跃的烛火和殿外灰蒙蒙的天光,复杂难辨。
他的出现,如同在凝固的油锅里投入了一块寒冰。丹墀下所有低垂的头颅瞬间抬了起来!无数道目光,震惊、难以置信、探究、惶恐……如同无数根无形的针,瞬间刺向了那个身着粗麻、赤足立于太庙丹墀之上的少年身影!
素服!赤足!立于太庙丹墀之上!
这…这是罪己!是天子向天地祖宗告罪!是只有王朝濒临倾覆、帝王自认失德于天时才会举行的、最沉重、最屈辱、也最震撼的礼仪!
汉家天下二百年,有几位天子行过此礼?!
巨大的冲击让整个丹墀下如同被投入石块的湖面,死寂瞬间被打破,压抑的骚动如同涟漪般在素白的人群中扩散开来。低低的、充满惊骇的抽气声此起彼伏。有人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有人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更有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臣,浑浊的眼中瞬间涌上了复杂难言的水光,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刘宏对下方的一切恍若未闻。他缓缓地、极其庄重地,在丹墀最边缘,对着殿内供奉的列祖列宗神主的方向,屈膝,跪了下去。
粗粝冰冷的金砖瞬间将寒意刺入他的膝盖。但他身形纹丝不动,脊背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一株宁折不弯的青松。他双手平举至胸前,掌心向上,仿佛托着千钧之重。
“臣…大汉第十二世皇帝宏…”他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甚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越,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太庙的沉凝和殿外的死寂,如同玉磬初鸣,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头。那声音里没有哭腔,没有颤抖,只有一种近乎刻骨的平静,平静之下,是难以言喻的沉重。
“…昧死以告于皇天后土,列祖列宗之灵前。”
他微微抬起了头,目光似乎越过了丹墀下跪伏的群臣,越过了巍峨的宫墙,投向了那片曾经地动山摇、如今仍被悲伤和愤怒笼罩的南城废墟。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如同冰冷的溪流,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流淌在寂静的太庙上空:
“建宁五年春三月,地龙动于洛阳。宫阙损毁,黎庶罹难,城郭丘墟,生灵涂炭…此皆朕之过也!”
“朕承祖宗基业,膺受天命,幼冲践祚,本应宵衣旰食,敬天法祖,勤政爱民,以承社稷之重。然朕…德薄才鲜,不修己身,不明政理,致使阴阳失序,灾异频仍!”
他的话语顿了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丹墀下跪在最前列、同样身着素服、但脸色阴沉如水的曹节。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曹节低垂的眼皮猛地一跳,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刘宏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锥心刺骨的沉痛,清晰地砸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
“尤有甚者!朕…昏聩不明,用人失察!竟使豺狼盘踞于朝堂,魑魅横行于宫掖!奸佞窃权,蒙蔽圣听,苛虐百姓,中饱私囊!以致天降灾罚于黎庶,更使赈灾之粟米,化为夺命之鸩毒!此…朕之罪,百死莫赎!”
“鸩毒”二字出口,如同两道无形的惊雷,狠狠劈在丹墀之下!无数道目光瞬间变得惊骇欲绝!王甫别院被焚,王甫惨死,早已传遍朝野,但其中细节,尤其是那碗直接导致暴乱、噎死老匠人的霉米毒粥,却是被刻意封锁的秘闻!如今,竟被皇帝亲口在太庙列祖列宗面前,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揭开!
曹节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死死低着头,宽大的素麻袍袖掩盖下,双手紧握成拳,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他感觉到周围无数道目光,如同冰冷的芒刺,或明或暗地聚焦在他身上!刘宏虽未点名,但这“豺狼”、“奸佞”、“用人失察”的矛头,除了指向他曹节,还能有谁?!这是当着列祖列宗和满朝文武的面,将他架在火上烤!
刘宏的声音并未停歇,那沉痛中蕴含的决绝如同淬火的钢铁:
“老匠人陈氏,一生劳苦,忠谨本分。地动毁其家园,犹携幼孙,于瓦砾中求生!然…竟死于赈济之粥棚!死于朕之‘恩泽’!死于奸佞所赐之霉米毒沙!此情此景,朕…闻之心裂,思之魂断!”
他缓缓抬起了平举的双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悲怆,回荡在空旷的殿宇:
“百姓何辜?!黎庶何罪?!竟遭此涂炭,受此荼毒?!此皆朕之失德所致!朕…上负苍天,下愧黎庶,中惭祖宗!朕…万死难辞其咎!”
“朕今日,素服赤足,跪告于太庙!非敢求祖宗宽宥,惟愿以此残躯,稍赎罪愆!”
话音落下,他保持着跪姿,双手依旧平举,深深地将额头叩在了冰冷的丹墀之上。那一声“咚”的轻响,在死寂的太庙前,却如同洪钟大吕,狠狠撞在每一个人的心上!粗粝的麻布摩擦着金砖,发出沙沙的微响。
整个天地,仿佛只剩下他一个素白而决绝的身影,卑微地匍匐在象征着煌煌汉统的巍峨太庙之前。
震撼!
无与伦比的震撼,如同无形的海啸,席卷了丹墀下每一个跪伏的身影!
许多老臣再也抑制不住,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浑浊的老泪顺着皱纹纵横的脸颊滚滚而下。他们为官数十载,历经数朝,何曾见过此等景象?一个少年天子,在象征着汉家最高权威的太庙丹墀之上,素服赤足,亲口承认失德,痛陈己过,为惨死的草民哀恸!这份冲击,远比任何雷霆震怒更让人心魂俱颤!
一些出身寒微、或是尚有良知的官员,更是感同身受,眼眶发热,喉头哽咽。皇帝自承其过,将黎庶的苦难归咎于己身,这份担当,这份沉痛,在历来视民如草芥的权贵眼中,简直是石破天惊!
就连那些原本对皇帝心存轻视、甚至依附于宦官集团的官员,此刻也感到了巨大的惶恐和动摇。皇帝此举,将自己置于道德和悲悯的绝对制高点!谁还敢轻易指责?谁还能说他年少无知?这哪里是请罪?这分明是以退为进,以己身之血泪,铸就一把直指所有蠹虫心窝的利剑!
曹节跪在人群最前列,只觉得那一道道目光如同烙铁,烫得他浑身难受。皇帝这番言辞,字字泣血,句句诛心!看似自责,实则将王甫乃至他曹节的罪恶,血淋淋地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将民怨的滔天怒火,巧妙地引向了他们这些“豺狼魑魅”!他藏在袖中的手,指甲已经深深刺入掌心,渗出血丝,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股冰寒刺骨的恐惧和滔天的怨毒在胸中翻腾。小皇帝…好狠的手段!好深的算计!
就在这满场震撼、死寂无声、情绪酝酿到顶点之时!
刘宏缓缓抬起了叩在丹墀上的额头。他没有起身,依旧跪着,目光却转向了侍立在丹墀一侧、同样身着素服、神色肃穆的卢植。
卢植心领神会,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双手捧起一卷早已备好的、以素帛书写的诏书。他展开诏书,用尽全身力气,以清朗而沉痛的声音,开始宣读:
“大汉皇帝宏,昧死敬告皇天后土、列祖列宗:朕以冲龄,嗣守鸿基,德薄能鲜,致灾异频仍,黎庶罹殃…痛定思痛,五内崩摧!此皆朕之过也!今特颁诏于天下:”
卢植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传遍太庙内外:
“一、自即日起,罢修一切宫苑台阁!已兴之工,即刻停止!所聚材木金银,尽数充入太仓,以备赈济!”
“二、开太仓、敖仓、甘泉仓及天下郡国常平仓!尽发存粮,赈济灾民!着司隶校尉、各郡太守亲临督办,务必使粒米入民口,杜绝克扣盘剥!有违者,斩立决!”
“三、免除京畿三辅及冀、豫、兖、徐等重灾州郡,两年赋税徭役!使民休养生息,重建家园!”
“四、严查南城暴乱及王甫遇害一案!着三公、司隶校尉、廷尉严加审理,务必查明赈粮霉变之由,揪出祸国殃民之蠹虫!无论涉及何人,严惩不贷!”
“五、追恤死难!凡地动及后续灾祸中亡故之百姓,由官府出资收殓安葬!其孤寡老幼,由地方官府登记造册,按月拨给口粮,直至成人或终老!”
卢植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昂,一句比一句斩钉截铁!尤其是那“罢修宫苑”、“尽发存粮”、“免除赋税”、“严惩蠹虫”、“追恤死难”的条条诏命,如同一声声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太庙上空,也炸响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轰!
如果说刘宏的素服哭庙是点燃了引线,那么卢植宣读的这五条诏命,就是彻底引爆了积蓄已久的情绪!
“陛下圣明——!”
“万岁!万岁!”
“苍天有眼啊!”
丹墀之下,压抑已久的情绪如同火山般喷发!许多官员再也无法保持跪姿,激动得涕泪横流,以头抢地,口中高呼万岁!那些出身地方、深知民间疾苦的官吏,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罢宫苑!开粮仓!免赋税!恤孤寡!哪一条不是直指时弊,深得民心?哪一条不是他们想做而不敢做、不能做的?!
尤其是最后一条“严惩蠹虫”、“无论涉及何人”,更是如同最锋利的投枪,直指那盘踞在朝廷深处的阴影!无数道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愤怒和希冀,如同实质般射向了跪在最前列、脸色已然铁青的曹节!
民心!舆情!在这一刻,随着这五道如同甘霖般的诏命,发生了惊天逆转!皇帝不再是被宦官操控的傀儡,不再是导致灾祸的“失德”之人!他成了忍辱负重、勇于担责、心系黎庶的圣主明君!而所有的罪责,所有的怨恨,都精准无比地指向了那些真正的蠹虫!
曹节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几乎要当场呕出血来!他低着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宽大袍袖下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微微颤抖。完了!全完了!皇帝这一手罪己诏,配合这五条直戳心窝的诏命,瞬间将他和他代表的势力推到了万民所指、千夫唾骂的境地!王甫死了,白死了!甚至成了皇帝树立威望、收买人心的垫脚石!而他自己…皇帝那句“无论涉及何人”,分明是悬在他头顶的一把利剑!
就在这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中,就在这舆情彻底沸腾逆转的顶点!
刘宏依旧跪在丹墀之上,他的目光,却穿透了激动的人群,落在了神道远处,被羽林卫士拦在外围、无数伸长脖子翘首以盼的灾民代表身上。
他的目光,锁定了其中一个身影——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穿着打满补丁麻衣的老妇人。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粗陶罐子,如同抱着稀世珍宝。
刘宏对着侍立在旁的卢植,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卢植会意,立刻高声宣道:“陛下有旨,宣——灾民代表,陈王氏,上前觐见!”
旨意传出,喧哗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惊疑和好奇,投向神道尽头。羽林卫士让开一条通路。那老妇人——陈墨的祖母,老陈头的老伴,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佝偻着背,抱着那个粗陶罐子,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却又异常坚定地,朝着丹墀的方向走来。她的脸上刻满了悲伤和风霜,眼神空洞,却又燃烧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执拗。
她走到丹墀下,距离刘宏跪着的地方还有数丈之遥,便再也无法向前。她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望向丹墀上那个素服赤足、年轻得过分的身影,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
刘宏看着她,看着她怀中紧紧抱着的陶罐,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他缓缓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着这位卑微的老妇人,轻轻颔首。然后,他抬起手,指向那老妇人怀中的陶罐。
卢植立刻朗声道:“陛下有旨,陈王氏,将你所呈之物,奉上御前!”
老妇人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浑浊的眼中瞬间涌出大颗大颗的泪水。她不再犹豫,也不再害怕,用尽全身力气,将怀中那个沉重的粗陶罐子高高举起!然后,在两名内侍的引导下,极其缓慢而庄重地,走上了丹墀的台阶。
陶罐被小心翼翼地呈送到了跪着的刘宏面前。
刘宏的目光落在那个粗糙的罐子上。他伸出手,指尖微微有些颤抖,揭开了罐口覆盖的粗麻布。
一股浓烈的、刺鼻的霉变混合着尘土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那味道是如此熟悉,如此刻骨,瞬间勾起了丹墀下无数人关于南城粥棚的惨烈记忆!
罐子里,是满满当当、颜色灰黄发暗、夹杂着大量沙砾和明显霉变斑块的粟米!
正是那夺命的“恩赐”!正是那噎死老陈头的毒粮!
刘宏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捧那陶罐,而是直接探入罐中,抓起了一把冰冷、粗糙、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霉米!沙砾硌着他的掌心,霉斑沾染了他苍白的手指。
他高高举起了这只手!将那一把混杂着沙砾和霉斑的毒米,毫无保留地呈现在列祖列宗的灵前,呈现在丹墀下所有官员、所有透过人墙缝隙望过来的灾民眼前!
“列祖列宗在上!”刘宏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高亢、无比悲愤,如同受伤幼兽的嘶鸣,撕裂了刚刚沉寂的空气,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力量,狠狠撞击在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睁开眼看看吧!这就是朕的子民赖以活命的‘赈粮’!这就是朕的‘恩泽’!沙砾霉米!夺命鸩毒!”
他的目光如同燃烧的冰,扫过丹墀下瞬间变得死寂、脸色惨白的群臣,最终定格在脸色灰败、眼神怨毒的曹节身上,每一个字都如同从牙缝里迸出的冰凌:
“朕今日在此立誓!此等恶米,此等蠹虫,朕见一斗,清一斗!见一人——”
他的声音陡然拔到最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响彻云霄:
“杀一人!”
话音未落,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刘宏猛地将手中那把毒米狠狠摔向丹墀冰冷坚硬的金砖!同时,他另一只手抓起那个沉重的粗陶罐子,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丹墀下、曹节身前不远处的空地,狠狠砸了下去!
“哗啦——!!!”
刺耳的碎裂声如同惊雷炸响!
陶罐四分五裂!里面灰黄发暗、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霉米混杂着沙砾,如同肮脏的喷泉,瞬间泼洒开来,溅得到处都是!甚至有几粒带着霉斑的米粒,直接崩溅到了曹节那身昂贵的素麻袍服下摆之上!
曹节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就想后退,脸色瞬间由铁青转为惨白!他看着溅落在自己衣袍上的污秽,看着丹墀上少年天子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死死盯住自己的眼睛,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那目光里的杀意,赤裸裸,毫不掩饰!
整个太庙前,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陶片碎裂的余音和那散发着死亡霉味的米粒在冰冷的金砖上滚动的声音。
刘宏砸碎了陶罐,看也不看那一片狼藉。他缓缓地、支撑着因为久跪和激愤而有些发麻的身体,在无数道震惊、敬畏、恐惧、狂热交织的目光注视下,重新挺直了脊梁。
素麻粗服,赤足立于太庙丹墀的残陶与毒米之间。
少年天子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千钧之重的力量,清晰地宣告:
“诏命既出,天地共鉴。自今日始,太仓尽开!宫苑罢修!凡朕之臣工,当体朕心,抚黎庶,清奸佞——还我大汉,一个朗朗乾坤!”
他的目光,如同出鞘的利剑,扫过噤若寒蝉的群臣,扫过脸色灰败的曹节,最终投向了神道尽头,那片被灾祸和希望同时笼罩的、广袤而未知的天地。
“退——朝——!”
卢植高昂的声音响起,为这场震撼人心的太庙请罪,画上了一个余音未绝的句号。
丹墀下,山呼万岁之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汹涌澎湃,如同海啸。无数官员激动得不能自已,仿佛看到了一个崭新时代的曙光。
曹节在震耳欲聋的“万岁”声中,缓缓低下头,掩盖住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怨毒和惊惧。他弯下腰,动作僵硬地,试图拂去溅落在自己素麻袍服下摆上的那几粒肮脏的、带着霉斑的粟米。
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粗糙的颗粒时,他猛地一颤,仿佛被烫到了一般。
那几粒米,如同烧红的烙铁,烫穿了他的袍服,更烫进了他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