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甫的别院烧起来了。
建宁五年春的这场火,烧穿了洛阳城南的天。
王甫那座引以为傲、堪比离宫别苑的宅邸,此刻彻底沦陷在愤怒的赤潮里。朱漆描金的大门早已被粗壮的撞木轰然破开,碎裂的木茬像野兽的獠牙,狰狞地刺向天空。门楼上悬挂的“敕造王府”鎏金牌匾,被几个红了眼的汉子用锄头生生砸落,掉进下方汹涌的人潮,瞬间就被无数双沾满泥泞和仇恨的脚踩踏、碾过,化为齑粉。
宅院内,曾精心雕琢的亭台楼阁、曲水流觞,此刻都成了暴怒宣泄的标靶。假山被推倒,名贵的花木被连根拔起,肆意践踏。暴民们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连日来的饥饿、丧亲之痛、以及对那碗毒米粥刻骨的恨意,咆哮着冲垮了残余家丁豪奴那点可怜的抵抗。
惨叫声此起彼伏。有豪奴被锄头砸碎了脑袋,红的白的溅在粉墙上;有管事被几双粗粝的手生生撕扯开,残肢断臂抛飞;更多的是惊慌失措、四处奔逃的侍女、乐工,被卷入这狂暴的洪流,或被推搡倒地,转眼就被淹没。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焦糊(已有角落被点燃)、以及一种疯狂的气息。
而风暴的中心,是后宅那座最为富丽堂皇的“暖玉阁”。
阁内,熏香依旧袅袅,地龙烧得滚热,温暖如春。波斯进贡的厚绒地毯铺满了每一寸地面,踩上去悄无声息。来自大秦(罗马)的彩色琉璃镶嵌在窗格上,透进朦胧而奢华的光。丝竹声早已被外面的喧嚣彻底淹没,只剩下死寂。
王甫,这位权倾朝野、连皇帝都敢不放在眼里的中常侍,此刻正半躺在铺着雪白熊皮的软榻上。他身上只松松垮垮披着一件明紫色、绣着繁复金线蟒纹的丝袍,露出松弛而苍白的胸膛。一个几乎不着寸缕、肌肤赛雪的西域舞姬,正用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捻起一颗产自交趾(今越南北部)的冰镇龙眼,剥开晶莹的果壳,将那乳白多汁的果肉,颤巍巍地递向王甫微微张开的、保养得宜却已显出深刻法令纹的嘴唇。
王甫眯缝着眼,享受着美人的侍奉,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舞姬光滑的腰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榻边矮几上,金盘玉盏,盛着各色珍馐,一壶产自西域的葡萄美酒在水晶杯中漾着琥珀色的光。他脚边还跪着两个仅着轻纱的小婢,一个轻轻捶腿,一个小心地为他修剪着指甲,镶金的象牙小锉刀在暖阁的光线下闪着冰冷的光泽。
外面那震天的喊杀声、哭嚎声、器物碎裂声,似乎被这暖玉阁厚重的墙壁和奢靡的暖意隔绝了。或者说,王甫根本不在意。他嘴角甚至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刁民闹事?在他几十年的宦海生涯里,不过是司空见惯的小浪花。自有羽林军,自有他那些如狼似虎的干儿子们去镇压。他王甫的府邸,固若金汤,谁敢真个冲进来?不过是些饿疯了的泥腿子,在门口嚎叫几声,发泄完了,自然会被打得血肉模糊,丢去喂狗。
他微微张口,正准备享用那颗冰镇过的、清甜多汁的龙眼。
突然!
“轰——!!!”
一声前所未有的、仿佛就在头顶炸开的巨响!暖玉阁那两扇厚重的、镶着铜钉的紫檀木门,竟被一股狂暴的巨力从外面整个撞飞!碎裂的木块夹杂着金属崩裂的刺耳尖啸,如同暴雨般砸进暖阁!一个沉重的石锁(显然是拆了门口石狮子的基座)裹挟着风声,狠狠砸在距离软榻仅三步之遥的地面上,将那块精美的波斯地毯砸出一个大坑,尘土和绒毛四溅!
“啊——!”
跪在榻边的小婢发出凄厉的尖叫,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缩到角落。
那剥龙眼的西域舞姬更是花容失色,手一抖,那颗晶莹的果肉“啪嗒”掉在厚厚的地毯上,滚了几滚,沾满了灰尘。她本人也惊得向后跌倒,撞翻了矮几上的水晶酒壶,琥珀色的酒液汩汩流出,迅速洇湿了雪白的熊皮。
王甫脸上的惬意和冷笑瞬间凝固!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软榻上弹坐起来,动作快得不像一个养尊处优的老者。松弛的皮肉因为极度的惊愕和愤怒而剧烈颤抖,那双总是透着阴鸷和算计的三角眼,此刻瞪得溜圆,瞳孔深处第一次映入了真实的恐惧——不是来自朝堂的倾轧,而是来自门外那片汹涌的、带着原始毁灭气息的赤红!
门外,不再是模糊的喧嚣。一张张因为饥饿、仇恨和疯狂而扭曲变形的脸,清晰无比地挤满了破碎的门洞!他们衣衫褴褛,身上沾着血污和尘土,眼睛赤红如血,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挥舞着锄头、木棒、甚至是从他前院拆下来的石雕碎片!那浓烈的汗臭、血腥和暴戾之气,如同实质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暖阁内所有的暖香和奢靡!
“王甫老狗!滚出来!”
“烧死这吃人的豺狼!”
“给陈老爹偿命——!”
嘶吼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反了!反了天了!护驾!快护驾!”王甫尖利刺耳的叫声终于冲破喉咙,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恐和变调。他仓皇地想要跳下软榻,可双腿却因为突如其来的恐惧而发软,一个趔趄,差点栽倒。
守在暖阁门口的最后四名心腹护卫,都是他花重金豢养、手上沾过血的亡命之徒。此刻也脸色煞白,但职责所在,还是硬着头皮拔出腰间的环首刀,试图堵住那破碎的门洞。
“挡路者死!”为首一个疤脸护卫厉声大喝,刀光一闪,劈向最前面一个举着锄头冲进来的汉子。
噗嗤!
刀锋入肉的声音令人牙酸。那汉子胸前飙出一股血箭,闷哼一声扑倒在地。血腥味瞬间更浓了!
然而,这凶狠的一刀非但没有震慑住暴民,反而如同火上浇油!
“杀人了!狗贼又杀人了!”
“跟他们拼了!”
短暂的停滞被更凶猛的冲击取代!数不清的锄头、木棒、石块,雨点般砸向那四名护卫!护卫们挥刀格挡,砍翻冲在最前的两人,但更多的暴民悍不畏死地涌了上来!一个护卫被侧面飞来的石块砸中太阳穴,哼都没哼一声就软倒下去。另一个被几根削尖的木棍同时捅进了小腹,惨叫着被淹没。剩下两个背靠背,刀光舞得密不透风,暂时逼退了正面,但侧面、后面,无数双手伸了过来!
混乱中,一块拳头大小、棱角锋利的石头,如同长了眼睛,带着凄厉的风声,穿过人群的缝隙,狠狠砸向软榻的方向!
王甫刚扶着榻沿站稳,眼角瞥见一道黑影袭来,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就想往熊皮后面躲。但他终究是老了,动作慢了半拍。
砰!
沉闷的撞击声!
石头没有砸中他的头,却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他左侧的肩膀上!力道之大,让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肩胛骨碎裂的“咔嚓”声!
“呃啊——!”王甫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剧痛瞬间席卷全身,眼前发黑,半边身子瞬间失去了知觉。他再也站立不住,重重地向前扑倒,那张保养得宜、此刻却因剧痛和恐惧而扭曲成一团的老脸,狠狠地砸进了刚刚被酒液浸湿、又被尘土污染的雪白熊皮里!冰冷、黏腻、带着浓烈酒气和血腥味的污秽,糊了他一脸。
镶金的象牙小锉刀,从他脚边滚落,被一只冲进来的、沾满泥泞的草鞋,无情地踩在脚下,“咔嚓”一声,断成两截。
“老狗在这儿!”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暴民发现了目标,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赤红着眼,推开挡路的尸体和残破的家具,朝着软榻汹涌扑来!锄头高高举起,木棒带着风声,目标只有一个——那个在熊皮里挣扎蠕动、发出杀猪般嚎叫的紫袍身影!
完了!
王甫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念头。剧痛和极致的恐惧让他屎尿齐流,腥臊味混合着酒气血腥弥漫开来。他仿佛看到了无数双带着刻骨仇恨的眼睛,看到了锄头落下时自己脑浆迸裂的景象。几十年的权势熏天,在这一刻,脆弱得如同琉璃,一碰即碎。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保护常侍!杀出去!”一声暴喝在混乱中响起,竟是那个疤脸护卫头领!他竟在乱战中冲杀过来,浑身浴血,左臂软软垂下显然已断,右手却依旧死死握着卷了刃的环首刀。他如同疯虎,一刀劈翻了两个扑向王甫的灾民,用身体猛地撞开侧面一扇镶嵌着琉璃的雕花木窗!
哗啦!
昂贵的琉璃和精致的木雕瞬间粉碎!
“走!”疤脸护卫回身,用还能动的右手,如同拎小鸡一般,粗暴地抓住王甫的后领,将他那肥胖而此刻瘫软如泥的身体,死命地从窗户的破洞往外拖拽!破碎的琉璃碴在王甫昂贵的紫袍和皮肉上划开一道道血口,剧痛让他发出更加凄厉的惨嚎,但这嚎叫在疤脸护卫耳中,远不如身后暴民愤怒的咆哮更可怕。
疤脸护卫拖着王甫,连滚带爬地摔出暖玉阁,落在后花园冰冷的石板地上。花园里同样一片狼藉,但暴民的主力显然还在前院和暖玉阁内肆虐。这里暂时只有零星的混乱。
“常侍!撑住!”疤脸护卫喘息如牛,将半死不活的王甫架在肩上,环首刀胡乱挥舞,逼退两个试图靠近的灾民,辨认了一下方向,就朝着宅邸后门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冲去。
王甫的左肩完全塌陷下去,骨头碎裂的剧痛让他几欲昏厥,鲜血浸透了半边紫袍,滴滴答答洒在石板路上。他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哆嗦着,牙齿因为剧痛和寒冷咯咯作响。他从未如此狼狈,如此接近死亡。什么权势,什么富贵,在这一刻都成了狗屁!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逃回皇宫!逃到曹节那里!只有皇宫,只有他经营了几十年的地盘,才能保住他这条老命!
“快…快…回宫……”他气若游丝,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死死揪住疤脸护卫破烂的衣襟。
疤脸护卫咬着牙,拖着沉重的负担,在混乱的花园里穿行。他熟悉府邸的每一条小径。终于,后门那扇不起眼的黑漆小门近在眼前!门外,是一条相对僻静、通往皇城玄武门的小巷!
希望,似乎就在眼前!
疤脸护卫眼中闪过一丝狂喜,用尽最后的力气,拖着王甫扑向那扇小门。他腾出一只手,颤抖着摸向腰间——那里挂着一串后门的钥匙!
就在这时!
嗖——!
一声极其轻微、却尖锐到刺破空气的厉啸,毫无征兆地从侧上方传来!
疤脸护卫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那是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本能!他猛地抬头,只看到巷子对面一处低矮民房屋檐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太快了!快到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噗嗤!
一支通体黝黑、没有尾羽、只有三寸长短的怪异小箭,如同毒蛇的獠牙,精准无比地钉入了疤脸护卫的右眼!箭镞深深没入,直至没柄!
“呃……”疤脸护卫只发出半声短促的闷哼,身体猛地一僵,架着王甫的手臂瞬间失去了所有力量。他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那只完好的左眼还圆睁着,残留着最后一刻的惊骇和难以置信。
“噗通!”沉重的尸体砸在地上,溅起一蓬尘土。
被他架着的王甫,骤然失去了支撑,也如同破麻袋般重重摔落在地,正好压在疤脸护卫尚有余温的尸体上。王甫被摔得七荤八素,碎裂的肩膀再次遭到重创,疼得他几乎背过气去。他惊恐地抬起头,正对上疤脸护卫那只插着黑箭、死不瞑目的右眼!近在咫尺!那空洞和冰冷,直刺灵魂!
“啊——!”王甫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极度恐惧的尖叫,手脚并用,拼命地想从那具恐怖的尸体上爬开。他挣扎着,蠕动着,碎裂的肩膀每一次摩擦地面都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但他顾不上了!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地笼罩着他!
他用仅存的、还能动的右手,死死抠住冰冷的石板缝隙,拖着半边残破的身体,像一条濒死的蛆虫,朝着巷子尽头——那巍峨高耸、象征着最后生路的皇城玄武门,一点一点地、无比艰难地爬去。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粘稠而刺目的血痕。
血痕蜿蜒,在冰冷的石板上显得格外狰狞。王甫每一次拖动身体,左肩那粉碎的骨头都像有无数把钝刀在里面搅动,疼得他眼前发黑,喉咙里嗬嗬作响,涎水和血沫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淌下,混入地上的血污。他昂贵的紫袍早已被磨得稀烂,沾满了泥土、血污和从疤脸护卫尸体上蹭到的秽物,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
巷子很短,不过二三十步。平日里,他乘坐的安车只需片刻就能驶过。可此刻,这段路在王甫眼中,漫长得如同通向地狱的奈何桥。他唯一能动的右手,指甲因为用力抠抓石板而劈裂翻卷,指尖血肉模糊,却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种麻木的、机械的求生本能,驱动着他向前爬行。
一步…又一步…
玄武门那巨大的、钉满碗口大铜钉的朱红门扇,在视线里越来越近。门楼上戍卫士兵盔甲的轮廓,也渐渐清晰。希望,似乎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开…开门…”王甫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微弱如蚊蚋的嘶喊,声音沙哑破碎,被巷子外远处依旧喧嚣的喊杀声轻易淹没。他拼命抬起右手,想朝门楼上的卫兵挥舞示意。
然而,就在他抬起手的瞬间,一股冰寒刺骨的危机感,毫无征兆地再次攫住了他!
这一次,不是来自身后燃烧的别院,而是来自头顶!
王甫惊恐地向上望去。
巷子一侧,是王甫别院高大的后墙。墙头之上,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人影。
那人一身与阴影几乎融为一体的灰褐色劲装,脸上蒙着一块同样颜色的布巾,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冰冷得像深冬的寒潭,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在地上艰难蠕动的王甫。如同在审视一只垂死的、肮脏的蝼蚁。
是史阿。
他没有再动弓弩,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墙头的砖石融为了一体。但王甫却感觉,那两道目光比刚才那支夺命的黑箭更让他胆寒!那是一种宣告,一种无言的审判——你,逃不掉。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王甫刚刚升起的那一丝微弱的希望。他明白了,刚才射杀疤脸护卫的,就是这个如同鬼魅般的人!他是谁?是暴民的同伙?还是……宫里派来的?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脑海:难道是……那个小皇帝?!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那小崽子才多大?他哪来这种手段?他敢动我王甫?!
王甫混乱的思绪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巷子尽头,玄武门旁边专供紧急通行的小侧门“吱呀”一声,竟被从里面拉开了一条缝!两个穿着宫中禁卫服饰的士兵探出头来,显然是听到了巷子里的动静。
“何人喧哗?!”其中一个禁卫大声喝问,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
王甫如同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求生的欲望压倒了剧痛和恐惧,他爆发出最后一点力气,嘶声尖叫起来,声音尖锐刺耳,如同夜枭:“杂家是王甫!中常侍王甫!快!快救杂家!有…有暴民要害杂家!开门!快开门让杂家进去!”他一边喊,一边用右手拼命拍打着地面,试图引起注意。
那两个禁卫显然认出了地上这个狼狈不堪、血污满身的人,确实是权势滔天的王常侍!两人脸色大变,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骇和犹豫。王常侍怎么会变成这样?谁干的?救,还是不救?这麻烦太大了!
就在他们犹豫的刹那,墙头上的史阿动了。
他没有攻击王甫,也没有攻击那两个禁卫。他只是极其轻微地、朝着巷子深处、王甫别院后门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动作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
但就在史阿抬下巴的瞬间——
“杀王甫老狗——!”一声充满刻骨仇恨的咆哮,猛地从王甫别院那扇破碎的后门内炸响!
几个浑身浴血、状若疯魔的暴民,显然在混乱中发现了这条逃生的通道,也发现了地上那个穿着刺眼紫袍的仇人!他们赤红着眼,挥舞着滴血的锄头和木棒,如同发现猎物的恶狼,嘶吼着冲出后门,直扑巷子里艰难爬行的王甫!
“拦住他们!”王甫吓得魂飞魄散,对着那两个禁卫发出绝望的嘶嚎。
两个禁卫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头皮发麻!看着那几个浑身煞气、明显杀红了眼的暴民冲来,再看看地上如同血葫芦般、眼看就要被撕碎的王甫,他们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救?怎么救?这几个暴民一看就是亡命之徒!为了一个眼看就不行了的王甫,搭上自己的性命?
电光火石间,求生的本能压过了对权宦的恐惧和对职责的忠诚。
“关…关门!”其中一个禁卫声音都变了调,猛地缩回头去。
另一个禁卫更是手忙脚乱地去推那扇小侧门。
“不——!开门!杂家命令你们开门!”王甫目眦欲裂,发出绝望的哀嚎,挣扎着想扑向那扇正在关闭的生门。
晚了。
砰!
沉重的侧门被那两个禁卫从里面死死关上!落栓的声音清晰传来,如同在王甫心口狠狠砸下最后一锤。
最后的生路,断了。
王甫伸向那扇紧闭朱门的右手,僵在半空中,指尖离冰冷的门板只有不到一尺的距离,却如同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他脸上的绝望和怨毒瞬间凝固,化为一片死灰。
身后,暴民沉重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已经近在咫尺!那浓烈的血腥气和暴戾的杀意,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老狗!纳命来——!”一声饱含血泪的怒吼在王甫头顶炸响!他惊恐地、艰难地扭过头。
一张因为仇恨而极度扭曲、沾满血污的年轻脸庞,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那人正是老陈头的儿子!他双目赤红如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高高举起的,不是锄头,而是一柄从王甫家丁尸体旁捡起的、染血的环首刀!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森冷的、复仇的寒芒!
刀光,在王甫骤然收缩的瞳孔里,急剧放大!
“不——!!”王甫发出最后一声短促而凄厉到极致的惨嚎,充满了对死亡的无限恐惧和对权势烟消云散的滔天不甘。他下意识地抬起仅存的右手,徒劳地想要格挡。
噗嗤!
锋利的刀锋,毫无阻碍地劈开了他格挡的手臂,余势未消,狠狠斩进了他的脖颈侧面!温热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溅了那汉子满头满脸!
王甫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那只抬起的右手无力地垂下。他最后看到的,是玄武门朱红门扇上那些冰冷的、巨大的铜钉,在视线里渐渐模糊、扭曲,最终化为一片无边无际的、粘稠的黑暗。
建宁五年春,权倾朝野的中常侍王甫,没有死在他金碧辉煌的暖玉阁,没有死在朝堂的倾轧中,而是像一条癞皮狗,死在了自己府邸后门肮脏的小巷里,死在了被他视为蝼蚁的灾民刀下。血,在他身下迅速蔓延开,与他之前爬行拖出的那道血痕连成一片,形成一滩巨大而丑陋的污渍。
那汉子砍完这一刀,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拄着刀,跪在血泊里,对着皇城的方向,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嚎:“爹——!儿子给你报仇了——!”
这声嚎哭,凄厉地刺破了小巷短暂的死寂。
……
南宫,却非殿。
殿内没有点灯,巨大的空间被黄昏最后一点残余的光线分割成明暗交织的块垒。刘宏静静地站在殿门内的阴影里,如同一个沉默的剪影。殿外高台上,史阿无声地单膝跪地,如同融入地砖的一块顽石。
风,从敞开的殿门吹入,带来了远方尚未散尽的烟尘气,也带来了史阿压低却清晰的禀报:“陛下,事了。王甫,毙命于玄武门外巷。暴民所为,众目睽睽。”
刘宏沉默着。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只有负在身后的双手,指尖无意识地相互摩挲着,感受着彼此的温度和那微微的、几乎不可察觉的颤抖——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巨大的、紧绷过后的余韵,一种亲手拨动命运琴弦后,琴弦震颤带来的回响。
过了片刻,一个极轻的、如同叹息般的声音才从阴影里飘出,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知道了。”
他缓缓抬起右手,玄色的广袖滑落。苍白的手指伸向腰间悬挂的一枚温润玉佩——那是象征天子身份的龙纹佩。指尖在冰冷的玉面上划过,最终,却落在了紧贴着玉佩下方、藏在袍服内侧的一件坚硬而冰冷的物件上。
青铜虎符的棱角,清晰地硌着指腹。
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不久前的温度,也沾染了此刻殿外吹来的、带着血腥和焦糊气息的风尘。
刘宏的手指在那冰冷的青铜纹路上停顿了片刻,然后极其自然地收回,拢入袖中。他向前踏出一步,走出了殿门的阴影,站到了夕阳最后一点昏黄的光线里。
少年天子的面容在暮色中显得异常平静,甚至有些淡漠。他微微侧头,目光并未落在阶下的史阿身上,而是投向了殿外空旷的广场,投向更远处宫阙的飞檐,投向那片被晚霞染成暗红色的天空。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殿前:
“传旨。”
两个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初具雏形的帝王威仪。
“着司徒、太尉、司空三公,”刘宏的声音平稳地流淌出来,每一个字都像经过冰水淬炼的玉石,清晰、冰冷,“即刻会同司隶校尉、洛阳令,严查南城暴乱、常侍王甫遇害一案。暴民凶顽,戕害重臣,震动京畿,务必追查首恶,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旨意的前半段,冰冷如刀,充满了对“暴乱”的震怒和对“重臣”遇害的痛惜。然而,刘宏的话语微微一顿,紧接着,语调却奇异地放缓、放柔,甚至带上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虚假的关切:
“另,王常侍为国操劳,不幸罹难,朕心甚恸。着太医令,亲赴王常侍府邸,妥善料理常侍身后之事,务必……体面周全。其府中受惊家眷人等,好生安抚,不得怠慢。”
“好生安抚,不得怠慢。”这八个字,他说得格外缓慢,字字清晰,仿佛蕴含着某种深意。
史阿的头颅垂得更低了,阴影完全笼罩了他的脸,只有绷紧的肩背线条,显示着他完全听懂了这旨意中冰火两重天的真意。彻查?追凶?严惩?不过是将汹涌的民怨导向几个替死鬼的障眼法。而那句“好生安抚,不得怠慢”,才是真正的利刃——安抚是假,不得怠慢地“看管”住王甫府邸里那些可能知晓内情、可能狗急跳墙的余孽,才是真!让他们在恐惧和猜疑中,等待最终的清算!
“遵旨。”史阿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如同最精密的机械。
刘宏不再言语。他复又转过身,背对着史阿,面向殿内那片越来越深的黑暗。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天光在他玄色的袍服边缘勾勒出一道黯淡的金边,旋即迅速被黑暗吞噬。
袖中,那枚青铜虎符紧贴着肌肤,冰冷依旧,却仿佛被方才摩挲的指尖,短暂地焐热了一瞬,此刻又在殿内升腾的寒意中,迅速冷却下去。
王甫死了,像条狗一样死在泥泞里。
这把火,烧掉了第一块腐肉。
可这深宫之中,腐肉何其多?
曹节那张永远带着虚伪笑意的老脸,在刘宏脑海中一闪而过。
少年天子微微眯起了眼,幽深的瞳孔里,映着殿内渐次点起的、摇曳不定的烛火光影。
清算,才刚刚开始。
下一个,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