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下了一夜,翌日清晨虽已停歇,但天色依旧阴沉得可怕。乌云低垂,空气中弥漫着雨水浸泡后的土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仿佛连宫墙上的砖石都在无声地渗出寒意。
北寺狱的值房内,郭胜一夜未眠。他眼球布满血丝,眼眶深陷,原本阴鸷的面容更添了几分癫狂和憔悴。宫墙上那鬼画符般的诗句,如同梦魇般在他脑海中反复浮现,尤其是雨水冲刷后那诡异刺目的白色,更是让他心惊肉跳。
他派出去抓人拷问的狱吏回来了,战战兢兢地禀报:一无所获。当值的卫士说没看见异常,附近的杂役宦官也问不出所以然,仿佛那字迹是凭空出现,又被雨水带走了一般。
这种无处着力的感觉让他几乎发疯。他感觉自己就像掉进了一张无形的大网,越挣扎缠得越紧,而织网的人却隐藏在暗处,冷冷地注视着他。
“查!继续查!”郭胜嘶哑地低吼,声音像是砂纸摩擦,“把昨夜所有可能经过那面墙的人,全都过一遍刑!咱家就不信,撬不开他们的嘴!”
“爷…”一个老成的狱吏面露难色,“动静太大,恐怕…恐怕会惊动曹公那边…”
“曹公…”郭胜听到这个名字,浑身一激灵,像是被一盆冷水浇头。是啊,曹公会怎么想?那些恶毒的谣言,再加上这诡异的墙诗…曹公本就疑心自己…
一股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不行,他必须立刻去见曹公!必须当面解释清楚!哪怕跪地求饶,哪怕自断一指表忠心,也必须求得曹公的信任!
他再也坐不住,猛地站起身:“备轿!不!咱家走着去北宫!”
他必须表现出自己的焦灼和坦诚。
然而,他刚整理好衣冠,准备出门,值房外却传来一阵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沉重而有力,绝非狱中差役所能有。
郭胜的心猛地一沉,一种极度的不祥预感瞬间将他淹没。
“哐当!”
值房的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
刺目的天光下,只见门外站着的并非曹节的心腹小宦官,而是整整一队顶盔贯甲、手持明晃晃环首刀的北军卫士!为首者,是一名面生的北军校尉,脸色冷硬,手持一卷黄绫诏书。
郭胜认得那军校尉的服饰,是直属北军中候、负责宫禁宿卫的部队!他们怎么会来这里?还直接闯进了北寺狱?!
“你…你们想干什么?!”郭胜强自镇定,厉声喝问,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颤抖。
那北军校尉根本不理睬他,刷地一下展开手中诏书,朗声宣读,声音冰冷而毫无感情,在死寂的北寺狱中回荡:
“制诏:查北寺狱丞郭胜,职司刑狱,本应克己奉公,秉法持正。然其玩忽职守,懈怠渎职,致使狱中纲纪废弛,囚犯病死、自戕者甚众,更有甚者,疏于看守,几致要犯脱逃!实乃罪无可赦!着即革去本兼各职,押付诏狱,严加审讯!钦此!”
诏书很短,罪名是“疏忽职守”,听起来似乎不重,但“押付诏狱”四个字,却让郭胜如坠冰窟!
诏狱!那是比北寺狱更可怕的地方!进去的人,几乎没有能活着出来的!而且是由北军直接拿人,这分明是动了真格!
“不可能!!”郭胜如同濒死的野兽般嚎叫起来,眼睛瞬间变得血红,“这是矫诏!是陷害!咱家要见曹公!咱家对曹公忠心耿耿!曹公绝不会…”
“郭胜!”那北军校尉厉声打断他,眼中闪过一丝讥讽和冷酷,“此乃陛下亲旨,曹常侍亦是副署用印了的!莫非你想抗旨不成?!”
曹公…副署用印了?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郭胜头顶!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他明白了,全明白了!根本没有所谓的调查,没有所谓的对质!曹节为了自保,为了消除隐患,竟然如此果断狠辣,直接将他当作弃子抛了出来!甚至不惜亲自副署这份要他命的诏书!
“哈哈…哈哈哈…”郭胜突然癫狂地大笑起来,笑声凄厉而绝望,眼泪都笑了出来,“好!好一个曹公!好一个忠心耿耿!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曹节!你不得好死!你…”
“拿下!”北军校尉根本不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厉声下令。
如狼似虎的北军卫士立刻扑了上来,粗暴地扭住郭胜的双臂,用早已准备好的绳索将他死死捆缚。
郭胜疯狂地挣扎咒骂,状若疯魔:“放开咱家!你们这些杀才!曹节!你出来!你不得好死!你以为杀了咱家就能保住你自己吗?!做梦!陛下不会放过你的!咱家在地下等着你——!”
一块破布猛地塞进了他的嘴里,将恶毒的诅咒彻底堵了回去。只剩下呜呜的挣扎声和绝望的嘶鸣。
北军卫士毫不留情地将他拖出值房,向外走去。沿途的狱吏差役早已吓得跪伏在地,头都不敢抬,整个北寺狱鸦雀无声,只有郭胜被拖行时靴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和他喉咙里发出的绝望呜咽。
没有人敢阻拦,没有人敢求情。所有人都看得明白,这是来自最高层的意志,是曹公要清除门户了!这位昔日令人闻风丧胆的“鬼见愁”,此刻也如同一条死狗般,被无情地拖向他曾经施加于无数人身上的命运。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宫禁的每一个角落。
“听说了吗?郭胜被北军抓走了!” “真的假的?罪名是什么?” “说是疏忽职守…哼,谁信啊!肯定是曹公…” “嘘!噤声!不要命了!” “墙上的诗…看来是真的应验了…” “风雨话凄凉啊…这才一天…”
各种窃窃私语在宫墙的各个角落流淌,恐惧、快意、冷漠、兔死狐悲…种种情绪交织蔓延。
北宫深处,曹节闭目坐在榻上,手中紧紧攥着那串紫檀念珠,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一名心腹刚刚低声向他禀报了郭胜被顺利擒拿、已押送往诏狱的消息。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他的内心远非表面这般平静。
郭胜的咒骂仿佛还在他耳边回荡。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或许吧。但这能怪谁?要怪,就怪他自己不知收敛,惹出这么多是非!要怪,就怪那幕后之人太过狠毒,逼得他不得不断尾求生!
郭胜必须死。只有他死了,那些关于受贿、关于勾结党人的谣言才能死无对证;只有他死了,北寺狱里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才能暂时守住;只有他死了,才能稍稍平息那越来越不利的舆论,才能向外界表明,他曹节依旧是公正无私、法纪严明的!
至于陛下…曹节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忌惮。这份突如其来、直接下令逮捕郭胜的诏书,陛下究竟是什么意思?是信了那些谣言?还是单纯借此敲打自己?或者…有更深的图谋?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清那个少年天子了。
“告诉诏狱那边。”曹节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干涩,“郭胜所犯,乃渎职重罪,有负圣恩,罪无可赦。然,念其昔日微功,准其…留个全尸。”
心腹身体微微一颤,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含义——曹公这是要让郭胜在诏狱里“被自尽”!
“是…奴婢这就去传话。”心腹低声应道,躬身退下。
空荡的殿内,只剩下曹节一人。他缓缓松开念珠,发现掌心已被掐出了深深的印痕。
除掉郭胜,并未让他感到轻松,反而有一种更深的寒意袭来。那躲在暗处的对手,仅仅用了些许谣言和几句墙诗,就逼得他亲手斩掉了自己的一条臂膀。这份心智和手段,让他感到不寒而栗。
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赵忠的烂摊子还没收拾干净…下一个,又会轮到谁?
曹节第一次感到,自己这座经营了多年的权力大厦,似乎正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悄然侵蚀,根基开始动摇。
而与此同时,南宫清凉殿。
刘宏正在听李信禀报郭胜被北军带走的消息。
“哦?曹节动作倒是快。”刘宏轻轻吹了吹杯中热茶,语气平淡,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趣闻,“罪名是…疏忽职守?呵呵,真是个好借口。”
“陛下,郭胜已被押往诏狱,依曹节行事风格,恐怕…”李信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嗯,他活不过今夜。”刘宏放下茶盏,目光幽深,“曹节这是杀人灭口,弃车保帅。也好,省了朕不少事。”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依旧阴沉的天空。
“郭胜一死,北寺狱暂时群龙无首。卢植那边安排的人,可以趁机活动了。那些被郭胜酷刑折磨的证词,该翻案的翻案,该销毁的销毁。还有…看看能不能找出几个被冤枉至深的,悄悄记录在案,将来或许有用。”
“诺!”李信应道,“只是…经此一事,曹节恐怕会更加警惕…”
“警惕?”刘宏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冷冽和掌控一切的自信,“他越是警惕,就越会疑神疑鬼,越会草木皆兵。他今日能杀郭胜,明日就能疑张让,疑王甫…猜忌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在他们内部疯狂生长。”
“朕倒要看看,他曹节还有多少臂膀可以自断。”
他的目光似乎已经穿透了宫墙,看到了诏狱深处那条即将被主人亲手扼杀的“忠犬”,也看到了北宫那个正因为恐惧而一步步走向疯狂的老人。
棋局,仍在继续。
一颗棋子被吃掉,换来的却是整个局面的更加主动。
夜幕,再次缓缓降临。诏狱深处,一声压抑的、短暂的呜咽过后,一切重归死寂。
曾经不可一世的“鬼见愁”郭胜,如同一条野狗般,悄无声息地死在了他曾经主宰的黑暗之地。至死,他圆瞪的双眼里都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和怨毒。
而皇宫的夜晚,依旧漫长而冰冷。新的阴谋,正在这血腥味中,悄然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