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寺狱深处,阴冷潮湿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混杂着血腥、腐臭和草药的味道,吸一口便让人肠胃翻腾。火把在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定、扭曲狰狞的影子,如同无数厉鬼在墙垣间舞蹈。
刑房里,郭胜正慢条斯理地用一块洁白的丝帕,擦拭着手指上沾染的零星血迹。他身上那套做工精良的宦官常服依旧整齐,甚至领口袖口都一丝不苟,与这肮脏血腥的环境格格不入。在他面前,一个原本还算健壮的男子被以一种极其屈辱痛苦的姿势吊挂在刑架上,头无力地垂下,浑身布满各种刑具留下的可怖伤痕,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啧,真是块硬骨头。”郭胜撇了撇嘴,语气里带着一丝未能尽兴的遗憾,将染了点点猩红的丝帕随手扔进一旁的火盆里,看着它迅速蜷缩、焦黑、化为灰烬,“还以为李膺的门生,能多熬几样新鲜玩意呢。”
旁边几个行刑的狱吏皆低眉顺眼,大气不敢出。他们深知这位“郭爷”的脾气,在他用刑时,任何一点多余的声音或表情都可能引来无妄之灾。
“收拾干净。”郭胜淡淡地吩咐了一句,仿佛刚才只是在擦拭一件艺术品上的灰尘,而非折磨一个活生生的人。他转身走出刑房,阴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眼底深处,残留着一丝施暴后的餍足与空虚。
回到自己在北寺狱的值房中,立刻有小宦官奉上温热的净手水和香茗。郭胜仔细地净了手,呷了一口茶,这才觉得身上那股子刑房的晦气散了些许。
他刚坐下,准备翻看一下今日的“成果”记录,一名心腹小宦官却悄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些许迟疑和神秘。
“什么事?”郭胜眼皮都未抬。
“爷…”小宦官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方才…奴婢去少府那边支取灯油,听…听几个相熟的黄门在嚼舌根…”
“嗯?”郭胜放下茶盏,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他最讨厌手下人说话吞吞吐吐。
小宦官吓了一跳,连忙道:“他们…他们好像在说…说爷您…您近来手面阔绰得很,在宫外新置了宅院,还…还收了不少豪商送来的厚礼…”他说完,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郭胜的脸色。
郭胜先是一愣,随即勃然变色,猛地一拍案几:“放屁!哪个杀才在背后编排老子?!”
他近来确实捞了不少油水,但都是通过曹节的关系,做些倒卖宫内器物、包揽工程的小勾当,置宅院、收豪商厚礼?这简直是凭空污蔑!尤其是“豪商”二字,在眼下这敏感时节,更是犯忌讳的!
小宦官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爷息怒!奴婢…奴婢也觉得他们是胡说八道!只是…只是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还说…还说看到爷您前几日夜里,秘密见过…见过被禁锢在家的前太仆杜畿的家人…”
“杜畿?!”郭胜的眼睛猛地瞪圆了,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窜上天灵盖!
杜畿是谁?那是铁杆的党人!虽然因其宗室旁支身份未被下狱,但也早已被禁锢在家,形同软禁!私下会见他的家人?这谣言何其恶毒!这要是传到曹公耳朵里…
“他们还说了什么?!”郭胜一把揪住小宦官的衣领,声音因惊怒而嘶哑。
“还…还说…说爷您这是看风向不对,想…想给自己留条后路,暗中交好那些清流党人…”小宦官吓得面无人色,哆哆嗦嗦地说道,“奴婢一听就觉得荒唐,立刻就来禀报爷了!”
郭胜松开手,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在值房里焦躁地踱起步来。他不是蠢人,立刻意识到这绝非空穴来风!这是有人要搞他!是要离间他和曹公!
是谁?赵忠?那个蠢货自身难保,没这个脑子!王甫?那老东西跟自己井水不犯河水…难道是…
一个可怕的念头划过脑海,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冷颤——难道是曹公自己?因为武库的事,对自己起了疑心,故意用这种方式试探?甚至…想要弃车保帅?
不,不可能!他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自己为曹公办了那么多脏事,知道那么多秘密,曹公不会轻易动他。
那就是外面的人!是那些清流!或者是…陛下?
一想到那个日渐深沉难测的少年天子,郭胜的心就更乱了。
“去!”他猛地停下脚步,对心腹厉声道,“给咱家去查!到底是哪个碎嘴的传出来的话!源头在哪儿!查不出来,仔细你的皮!”
“诺!诺!”小宦官连滚爬爬地跑了出去。
郭胜坐回椅子上,只觉得心烦意乱,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这谣言恶毒之处在于,它并非完全凭空捏造。他确实新得了一处宅院,是敲诈一个犯官家属得来的;也确实收过礼,是帮人平事的好处费。但这些事做得隐秘,怎会被人知道?还偏偏和杜畿扯上了关系?
这是有人掐准了时机,要往死里整他!
就在郭胜焦头烂额之际,他绝对想不到,这阵阴风,正以更快的速度,更诡异的渠道,向着北宫深处刮去。
曹节斜倚在软榻上,闭目养神,但微微颤动的眼皮显示他并未入睡。赵忠刚走,带来的关于武库的消息让他心绪不宁。他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们,这种感觉让他极其不舒服。
一名专门负责为他收集宫内各种流言蜚语的心腹老宦官,正悄无声息地跪在榻前,低声禀报着今日听到的诸多闲话。
“…永巷那边几个宫女为了争抢陛下赏赐的锦缎吵了起来…膳房采买的和内侍监因为鲜果价钱拌了嘴…哦,还有…”老宦官絮絮叨叨地说着些鸡毛蒜皮,忽然像是想起什么,语气变得有些迟疑,“…还有个事,不知当讲不当讲,听着有些荒唐…”
“说。”曹节眼睛未睁,声音淡漠。
“是…是关于郭常侍的…”老宦官压低声音,“底下人都在传,说郭常侍近来…手头很宽裕,在宫外置了不小的产业…还…还和某些家里出了事、急着捞人的豪商巨贾走动颇勤…甚至…甚至有人隐约看到,前几日夜里,有像是杜畿府上的人,鬼鬼祟祟地从郭常侍的一处私宅后门出来…”
曹节捻动念珠的手指猛地一顿!
他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眼珠里射出锐利的光芒:“杜畿?你看清楚了?此话当真?”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尖细急促。
老宦官吓得一哆嗦,连忙道:“奴婢…奴婢也是听几个小黄门嚼舌根,说得有模有样…还说…说郭常侍这是看…看朝中风向可能要变,提前烧冷灶,给自己铺后路呢…”
“够了!”曹节猛地低喝一声,打断了他。
老宦官立刻噤声,伏在地上不敢动弹。
曹节胸口微微起伏,眼中光芒闪烁不定,惊疑、愤怒、猜忌种种情绪交织而过。
郭胜?那个对自己一向恭顺、办事狠辣可靠的郭胜?他会背叛自己?
理智告诉他,郭胜没那么蠢,也没那么大的胆子。但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疯狂滋生。尤其是现在这个敏感的时刻!武库刚出事,赵忠那个废物惹了一身骚,难保不会有人趁机兴风作浪!郭胜掌管北寺狱,知道太多秘密,如果他起了二心…
曹节越想越觉得有可能。郭胜此人,性情残暴,贪财好利,他是知道的。以往用他,正是看中他这把刀够快够狠。但如果这把刀有了自己的想法,甚至可能调转刀锋…
那些谣言描绘的细节——置产、受贿、私会杜畿家人…一件件,一桩桩,似乎都戳中了曹节内心最深的疑虑。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是他能在宫中屹立不倒的信条之一。
但他毕竟是老谋深算之辈,并未立刻发作。他需要证据,至少需要更确凿的迹象。
“起来吧。”曹节的声音恢复了些许平静,但更显冰冷,“这话,你还跟谁说过?”
“没有!绝对没有!”老宦官连忙赌咒发誓,“奴婢一听就觉得荒唐,但想着事关重大,不敢隐瞒曹公,这才…”
“嗯。”曹节挥了挥手,“下去吧。管好自己的嘴,若让咱家知道外面传得沸沸扬扬,唯你是问。”
“奴婢明白!奴婢明白!”老宦官如蒙大赦,躬身退了出去。
空荡的殿内,只剩下曹节一人。他缓缓坐起身,脸上笼罩着一层浓浓的阴霾。
他沉吟片刻,尖声唤来另一名绝对心腹:“去,给咱家仔细查查,郭胜最近在外面,都见了什么人,收了什么东西,每一笔进出,都给咱家查清楚!要隐秘!”
“诺!”
心腹领命而去。
曹节独自坐在榻上,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几乎要将那串紫檀念珠捏碎。
“郭胜…好你个郭胜…咱家待你不薄,你若真敢吃里扒外…”他眼中闪过极其凶戾的光芒,“北寺狱里的那些玩意,咱家不介意让你自己也尝尝滋味!”
猜忌的毒蛇,已然钻入了这只老狐狸的心底,开始疯狂地啃噬那原本就脆弱不堪的信任。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此刻正坐在南宫的凉殿中,听取着张让通过隐秘渠道送来的最新消息。
“陛下,谣言已按您的意思,通过几个看似不相干的小黄门散出去了,此刻想必已传到曹节耳中。”李信低声禀报。
刘宏轻轻吹开茶盏中的浮沫,神色平静:“曹节生性多疑,即便不全信,也必会对郭胜起疑心。接下来,他会派人去查。”
“那张让那边…”李信有些担忧。此事风险极大,一旦曹节查到张让头上…
“无妨。”刘宏淡淡道,“朕让张让放出的,本就是半真半假的消息。郭胜确实贪财,确实有宅院,确实收过礼,只是对象被偷换了而已。曹节去查,只会查到郭胜确实有不轨之举,只会更加坐实他的猜疑。至于来源,几个小黄门酒后失言,或是为了巴结张让而故意透露的‘秘密’,追查下去,也是一笔糊涂账。”
他放下茶盏,目光深邃:“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等。等曹节自己,一步步帮朕,把郭胜逼到悬崖边上。”
“等到他们主仆相疑,内部生乱之时…”刘宏的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点,“便是收网之刻。”
离间的毒药已经滴下,现在只需等待它在敌人的心脏缓缓发作。
宫苑深深,谣言比刀剑更快,比毒药更狠。一场由皇帝亲手导演、针对自己奴仆的内讧,悄然拉开了序幕。而毫不知情的郭胜,正一步步走向为他精心准备的审判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