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六年的二月二,龙抬头。洛阳城却比惊蛰的春雷更早地沸腾了!
寒意尚未完全褪尽,但连日的晴空已将残雪消融殆尽。阳光慷慨地洒满这座刚刚经历动荡与重生的帝国心脏,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解冻的清新、草木萌动的微腥,还有一种……压抑不住的、近乎癫狂的躁动与期待!
从北面的夏门开始,宽阔平整的朱雀御道两侧,早已被汹涌的人潮彻底淹没!坊墙、店铺、酒肆、甚至高大的槐树枝桠上,都爬满了黑压压的人群!男女老幼,士农工商,贩夫走卒,锦衣华服者与布衣草履者摩肩接踵!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兴奋、好奇、崇敬与劫后余生的狂喜!无数双眼睛热切地、贪婪地望向御道延伸的北方,翘首以盼!喧嚣的声浪如同实质的海潮,在洛阳城的上空翻滚、激荡,几乎要将天穹都掀开!
“来了!来了!”
不知是谁眼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瞬间,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万胜!万胜!汉军万胜!”
“皇甫将军威武!”
“天子圣明!新军威武!”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带着无与伦比的狂热和力量,轰然炸响!震得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北方的地平线上,烟尘渐起!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面巨大的、在春风中猎猎狂舞的玄色旗帜!旗帜之上,一只以金线绣成的、栩栩如生、作势欲扑的狰狞猛虎,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虎目圆睁,獠牙毕露,散发着滔天的凶煞之气!正是天子亲赐,象征羽林新军无上荣耀的“虎贲”旌旗!
旌旗之下,是沉默的黑色洪流!
三千羽林新军,凯旋而归!
他们依旧身着那身浴血的玄黑鱼鳞札甲,甲片在阳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光泽,上面布满了刀劈斧凿的痕迹、箭矢擦过的白痕、以及大片大片难以洗刷的暗褐色血污!头戴的顿项铁盔遮住了面容,只露出一双双冰冷、锐利、如同淬火寒铁般的眼睛,经历过血与火的淬炼,再无半分新兵的稚嫩,只剩下令人心悸的沉凝与杀伐之气!左手持的蒙皮方盾边缘多有破损,右手紧握的百炼环首刀虽已擦拭,刃口却依旧流转着饮血后的幽蓝寒光!他们排着整齐得如同刀切斧劈的队列,迈着沉重、统一、撼动大地的步伐,踏着朱雀御道的青石板,滚滚而来!每一步踏下,都伴随着铁甲铿锵的轰鸣!冲天的杀气虽已收敛,但那历经沙场、百战余生的铁血气势,却比任何仪仗都更令人心胆俱寒,热血沸腾!
“万胜!万胜!” 人群的欢呼达到了顶点!花瓣、彩帛、甚至铜钱如同雨点般抛洒向这支钢铁之师!然而,新军将士目不斜视,步伐丝毫不乱,如同移动的钢铁长城,沉默地接受着这用鲜血和胜利换来的荣耀与狂热!
紧接着,是更令人震撼、也更令人头皮发麻的一幕!
在羽林新军方阵之后,是长长的、由数百辆牛车组成的车队!车上没有装载金银财帛,没有丝绸锦缎!
车上,堆叠如山的是——头颅!被石灰简单处理过、面目狰狞扭曲、带着死亡恐惧的鲜卑人首级!以及更多、更多堆积在巨大箩筐里的——左耳!被冻得青紫发黑、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如同小山般堆积的左耳!八千只左耳!象征着八千名鲜卑精骑的覆灭!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和石灰的刺鼻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死亡的风暴,随着车队的前行,席卷了整个朱雀御道!
“呕……” 御道旁临时搭建的观礼台上,须发皆白的老司徒杨赐,看着那缓缓驶过的、堆积着狰狞首级和如山人耳的车辆,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脸色煞白,猛地用宽大的朝服袖袍捂住嘴,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手中象征身份的象牙朝笏“啪嗒”一声掉落在脚下,污秽之物不受控制地从指缝间溢出。周围几个文官也是面无人色,强忍着呕吐的欲望。
然而,这令人不适的血腥与死亡,在经历了阉宦之乱、天灾人祸、提心吊胆的洛阳百姓眼中,却成了最直接、最有力的强心剂!短暂的死寂后,是更加疯狂的欢呼!
“杀得好!”
“杀光胡狗!”
“壮哉!大汉军威!”
黑色的铁流,踏着狂热的声浪,踏着象征死亡与胜利的“战利品”,踏着朱雀御道,缓缓流经巍峨的北阙,流向帝国的心脏——未央宫!
未央宫前殿广场,旌旗蔽日,仪仗森严。巨大的青铜编钟奏响庄严、古朴的雅乐,声震九霄。
刘宏端坐于丹陛之上的御座。他身着最隆重的玄衣纁裳十二章纹冕服,头戴十二旒冕冠,垂下的玉珠遮住了他部分面容,更显天威难测。他年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沉凝如水的平静,目光深邃,穿透冕旒的珠帘,落在广场中央那支沉默矗立的黑色军团,以及他们身后那堆积如山的“战利品”上。
三公九卿、宗室勋贵、尚书台诸曹重臣、各国使节,按品阶肃立两侧,人人屏息凝神,气氛庄严肃穆到了极点。
“臣,征北将军皇甫嵩——” 一个洪亮如钟、带着金铁之音的声音,打破了雅乐的余韵。
皇甫嵩卸下了沉重的甲胄,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象征武官最高荣耀的玄端朝服(汉代高级官员礼服)。但他并未戴进贤冠,只是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发,露出饱经风霜、刻满刚毅线条的脸庞。他大步走到丹陛之下,在距离御阶九步之处,轰然跪倒!膝盖撞击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回响!
“——奉陛下节钺,北伐鲜卑逆酋檀石槐!”他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赖陛下天威,将士用命!破敌于阴山雪夜!阵斩鲜卑精骑八千!焚其营垒!缴获无算!逆酋檀石槐仅以身免,狼狈北窜!臣,幸不辱命!今献俘馘(guo,割下的左耳)于阙下,复命缴旨!”
随着他的话音,羽林军士将装载首级和人耳的车辆缓缓推至广场中央指定位置。那堆积如山的死亡证明,在灿烂的阳光下,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恐怖与威严。
短暂的死寂。
随即,刘宏缓缓起身。冕旒的玉珠随着他的动作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主宰生死的无上威仪,清晰地传遍整个广场:
“大将军皇甫嵩,忠勇贯日,克敌制胜,扬我国威于塞外!功在社稷,勋超古今!”
他目光如电,扫过全场:“诏令:晋皇甫嵩为车骑将军,秩万石!赐爵——槐里侯!食邑三千户!”
“赐羽林新军‘虎贲’旌旗!凡此役将士,皆厚赏!战殁者,倍恤其家!”
“槐里侯!万胜!”
“天子圣明!万胜!万胜!万胜!”
短暂的沉寂后,广场内外,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浪直冲云霄,连未央宫的殿宇都在微微震颤!
早有准备好的礼官,手捧金盘,躬身来到皇甫嵩面前。金盘之上,是一方用整块和田青玉雕琢而成、螭虎钮的侯爵印玺,印文赫然是“槐里侯印”!旁边摆放着象征侯爵身份的金印紫绶(紫色绶带系着金印)!
皇甫嵩深吸一口气,伸出双手。他的手掌宽厚有力,布满老茧和刀疤。当那方沉甸甸的、温润又冰冷的槐里侯印落入掌心的刹那,那印钮的棱角,清晰地压在他掌心中一道深可见骨的、刚刚愈合不久的刀疤之上!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这刺痛感,瞬间将他从无上的荣耀拉回阴山雪夜那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战场!无数同袍的呐喊、敌人的哀嚎、战马的嘶鸣、火焰的爆裂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他猛地握紧了那方印玺!印钮的棱角更深地陷入掌心的疤痕!疼痛让他眼中瞬间迸发出更加锐利、更加沉凝的光芒!他高举印玺,对着御座之上的刘宏,再次深深叩首:“臣皇甫嵩!谢陛下天恩!必当肝脑涂地,卫我汉疆!万死不辞!”
封侯大典的喧嚣如同鼎沸的油锅,从巍峨的未央宫蔓延至整个洛阳城。槐里侯府(临时赐第)前车水马龙,贺客盈门,几乎踏破了门槛。美酒佳肴的香气、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阿谀奉承的喧闹,交织成一曲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世欢歌。
然而,在尚书台兵曹那间肃杀的值房内,却隔绝了所有的喧嚣。空气中弥漫着墨汁、硝石和冰冷铁器的味道。
皇甫嵩早已换下了那身累赘的玄端朝服,重新穿上了半旧的戎装软甲。他独自一人坐在巨大的《汉十三州图》前,眉头紧锁,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北疆阴山以北那片广袤的、标注着“鲜卑”的空白区域,又缓缓移向冀州腹地——钜鹿郡的位置。那张从鲜卑王帐废墟中扒出的羊皮地图,此刻正摊开在他的案头,上面“钜鹿张氏助大单于破汉”那行刺目的汉隶小字,如同毒蛇般盘踞在胜利的荣光之上。
“钜鹿张氏…太平道…张角!”皇甫嵩的手指重重敲在钜鹿的位置,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阴山之胜的喜悦早已被巨大的疑云和深沉的忧虑取代。檀石槐此次入寇的时机、路线、甚至对云中防务的了如指掌…背后若没有内鬼接应,绝无可能!而这内鬼,竟已渗透到了帝国腹地,与那拥有数十万信众的太平道搅在一起!
“报——!”值房外传来亲兵急促的声音,“将军!北疆六百里加急军报!”
皇甫嵩猛地抬头:“进!”
一个风尘仆仆、脸上带着冻伤的传令兵疾步而入,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枚密封的铜管:“朔方郡急报!发现小股鲜卑精骑活动踪迹!疑为檀石槐溃兵,但其行踪飘忽,似…似有向导!另…另据抓获的鲜卑游骑供称,溃败前,檀石槐曾收到一封来自‘南方大贤良师’的密信!”
“大贤良师!”皇甫嵩眼中寒光爆射!果然是张角!檀石槐败而不死,遁入草原,若再与那妖道勾结…后患无穷!他一把抓过铜管,捏碎封泥,抽出里面的帛书急报,飞快地扫视。
就在这时——
“轰!噼啪——!哗啦——!”
窗外,洛阳城的夜空中,骤然爆开一团团绚烂夺目的焰火!红的、绿的、金的…各色火树银花在深蓝色的天幕上尽情绽放、流淌!将整个洛阳城照耀得亮如白昼!这是朝廷为庆祝大捷和封侯,特意燃放的“太平烟火”!
巨大的爆响声、百姓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浪,如同潮水般涌进值房!
皇甫嵩握着军报的手猛地一紧!帛纸在他手中被捏得皱成一团!他抬起头,望向窗外那被虚假的繁华和喧嚣点亮的夜空,脸上没有丝毫喜庆,只有一片冰封般的凝重和深深的忧虑。
那绚烂的烟火,在他眼中,却仿佛化作了钜鹿郡太平道总坛内跳动的烛火,化作了张角手中那柄九节杖顶端的幽光,化作了无数头裹黄巾、眼神狂热的身影!
而在千里之外的巨鹿郡,太平道总坛那间守卫森严的密室之内。
巨大的沙盘占据了整个房间。沙盘上山川河流、城池关隘栩栩如生,赫然是缩小的大汉疆域!此刻,沙盘中央,代表着帝都洛阳的精致模型周围,正被一只枯瘦、修长、指甲修剪得异常整齐的手,缓缓地、一根接一根地插上——密密麻麻的黄色小旗!
每一面小旗,都代表着一个被太平道彻底渗透或控制的郡县、据点、乃至一支听命于大贤良师的武装!
张角身着杏黄色的宽大道袍,长发披散,手持那柄神秘的九节杖。杖身非金非木,幽暗深沉,顶端镶嵌的宝石在昏暗的烛火下流转着诡异的光泽。他俯视着沙盘,尤其是那被无数黄旗隐隐包围的洛阳城,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神秘、仿佛洞悉一切的微笑。
九节杖的尖端,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轻轻点在了沙盘中“洛阳”模型的正中央。
烛火摇曳,将他投在墙壁上的影子拉得巨大而扭曲,如同择人而噬的妖魔。
密室外,隐隐传来无数信徒低沉、整齐、如同梦呓般的诵经声: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声音汇聚成一股无形的暗流,在巨鹿城的夜色中悄然涌动,仿佛随时要冲破地表的束缚,将一切都吞噬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