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那只在泥坑里滚得亲妈都认不出来的雪团刷回原色。
他一边用柔软的布巾吸着兔子湿漉漉的毛,一边没好气地戳着它粉嫩的鼻尖抱怨:“你说你,为了口吃的,连泥坑都敢跳!这下好了吧,从大白兔变成大黑兔,还得我亲自给你沐浴更衣!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雪团似乎也知道自己理亏,难得安分地窝在他怀里,红眼睛半眯着,任由沈言摆布,只在被弄得不舒服时,才不满地蹬两下后腿,发出细微的“咕咕”声。
果然如沈言所料,刚把雪团大致擦干,还没来得及用暖笼细细烘干,窗外的天色就彻底沉了下来,紧接着,淅淅沥沥的雨点便敲打在了琉璃瓦上,很快连成一片雨幕。
“看吧,我说什么来着?”沈言无奈地看了一眼窗外,将半干的雪团塞进阿萦特意准备的、铺了软布的竹篮里,“让它自己慢慢晾着吧,这破天气。”
他净了手,走到窗边的软榻坐下。
殿内早已燃起了安神的檀香,清冽的香气混合着雨后泥土的清新,让人心神宁静。
他随手拿起一本搁在榻上的民间杂记,就着窗外透进来的、被雨水柔化了的天光,漫不经心地翻阅起来。
不远处的书案后,萧彻正处理着一些不太紧急的政务。
雨声潺潺,殿内一片难得的安宁祥和。
许是这氛围太过放松,又或许是先前给雪团洗澡耗费了精力,沈言看着看着,眼皮渐渐沉重起来,手中的书卷滑落也浑然不觉,歪在柔软的靠枕上,沉沉睡去。
……
不知过了多久,沈言在一种极其温暖安心的感觉中悠悠转醒。
他并没有立刻睁眼,而是先感受了一下周遭——身上盖着一条柔软轻薄的锦被,带着熟悉的龙涎香气;腰间环着一只手臂,力道轻柔却不容忽视,带着灼人的体温;后背紧贴着一个宽阔结实的胸膛,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平稳的心跳和温热的呼吸。
是萧彻。
沈言的心微微一动,依旧闭着眼,刻意放缓了呼吸,假装仍在熟睡。
他能感觉到,萧彻的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那环住他腰肢的手臂,不再是往日那种充满占有欲和不安的禁锢,更像是一种失而复得般的、带着试探和珍视的依恋。
他甚至能感觉到,萧彻将脸轻轻埋在他的后背,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仿佛终于找到港湾般的满足喟叹。
这一刻的宁静与温情,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沈言的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暖流和酸楚,他知道,他那饱受心魔折磨的陛下,正在尝试着,一点一点地,从那自我封闭的黑暗牢笼里,怯生生地向外探出触角。
或许是这连绵的雨声太过安宁,或许是怀中人平稳的呼吸和温暖的体温,给了他多年未曾有过的安全感,萧彻紧绷了多日的神经,在这一刻奇异地松弛了下来。
就在沈言以为他会就这样抱着自己,直到雨停或者自己“醒来”时,他听到了身后传来一声极低极低的、如同梦呓般的声音。
那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挥之不去的痛苦,仿佛是从灵魂最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
“清晏……对不起……”
沈言的心猛地一颤,几乎要控制不住地转身抱住他。
但他强行忍住了,依旧维持着沉睡的姿态,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只是将全部心神都集中在耳朵上,屏息凝神地听着。
萧彻似乎并未察觉他的清醒,或许他本就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迫切地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哪怕对方是在“睡梦”中。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压抑的哽咽,将那些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血淋淋的真相,碎片般地、痛苦地倾吐出来:
“那天……那天晚上的马……是我……是我让人动了手脚……”
“我只是……只是想让你受点小伤……只是想拦住你……不让你跟他走……”
“我没想过……没想过会那么严重……没想过你会摔得那么重……昏迷那么久……”
“当我得知你躺在那里……毫无生气……我以为……我以为我永远失去你了……”
“是我害了你……是我毁了你的身体……是我让你受了那么多苦……”
“我不敢说……我怕你恨我……怕你知道后,连看都不愿意再看我一眼……”
“我只是……只是太害怕失去你了……清晏……言言……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化为压抑的、痛苦的呜咽,滚烫的液体浸湿了沈言后背的衣衫,那灼热的温度,几乎要烫伤他的皮肤。
沈言静静地听着,心中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原来如此……
真相竟是如此!原来萧彻心中那无法释怀的恐惧、偏执乃至自毁倾向,根源于此!是他亲手策划了那场“意外”,是他间接导致了“谢清晏”的重伤和命运转折!这份沉重的罪孽感和差点永远失去爱人的极致后怕,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日夜啃噬着他的良心,将他变成了如今这副敏感多疑、偏执易碎的模样。
最初的震惊过后,涌上沈言心头的,却是更深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怜惜与心疼。
他能想象,当年的萧彻,在权力巅峰即将触手可及时,却发现自己永远得不到心爱之人的绝望;能想象他出于疯狂嫉妒和占有欲,做出那卑劣决定时的扭曲心态;更能想象,当他亲眼目睹心上人因自己的手段而生命垂危、奄奄一息时,那铺天盖地的悔恨与恐惧是如何将他瞬间击垮,堕入无边地狱。
这份罪责,他独自背负了这么多年,自我折磨了这么多年,其痛苦,可想而知。
沈言轻轻叹了一口气,终于不再假装。
他感受着后背那片湿濡和身后人轻微的颤抖,缓缓地、极其温柔地转过身来,面对着一脸泪痕、眼神惊惶失措如同做错事被当场抓获的孩子般的萧彻。
萧彻看到他清醒的、平静无波的眼眸,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眼中充满了灭顶般的绝望。
他下意识地想逃,想将自己重新藏回那冰冷的盔甲之后,却被沈言伸手,坚定而温柔地紧紧抱住。
“别怕,”沈言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却带着一种奇异而强大的力量,试图抚平萧彻瞬间炸起的恐惧,“我都听到了。”
萧彻浑身剧烈一震,眼中的绝望几乎要溢出来,嘴唇颤抖着,翕动了半天,却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巨大的恐惧扼杀在了喉咙里。
沈言抬手,用指尖无比轻柔地擦去他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动作小心翼翼,像是在对待一件失而复得、极易破碎的绝世珍宝。
他的目光清澈见底,里面没有预想中的厌恶,没有滔天的愤怒,只有深沉的理解和一种几乎要将人融化的温柔。
“萧彻,”沈言看着他那双被泪水洗过、显得格外脆弱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过去的谢清晏,已经因为那场意外,离开了。”
萧彻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听到了什么无法理解的天方夜谭。
“而现在在你面前的,”沈言继续道,语气无比坚定,不容置疑,“是沈言。是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灵魂,机缘巧合之下,进入了这具身体。但是现在的“谢清晏”很爱你,不会怕你讨厌你啊。”
他顿了顿,双手捧起萧彻冰冷的脸颊,强迫他直视着自己,不容他闪躲:“所以,你听懂了吗?你当年的那个错误,那个让你痛苦悔恨了这么多年的行为,伤害的是‘谢清晏’,是他的身体和他原本的命运。而不是我,‘沈言’。”
他看着萧彻眼中巨大的茫然和难以置信,语气放缓,却更加用力地强调:“我对你,没有那份源于‘过去’的恨意。一点都没有。”
萧彻彻底愣住了,大脑仿佛停止了运转,只是呆呆地看着沈言,眼中充满了巨大的冲击和一片空白的混乱。
这个真相,远远超出了他所有的预想和承受范围。
“但是,”沈言话锋一转,眼神变得严肃而认真起来,带着一种引导者的姿态,“这并不代表,我认可或者原谅你当年的做法。”
他的目光锐利了几分,直直看进萧彻的灵魂深处:“用伤害来挽留爱的人,企图用制造痛苦的方式捆绑住一个人,是世界上最愚蠢、最错误、也最懦弱的行为。你差点因此永远失去了你所爱之人,这份惨痛的教训,足够你铭记终生,时刻警醒。”
萧彻眼中涌出更多滚烫的泪水,是悔恨,是后怕,也带着一丝被赦免般的释然。
他用力地、几乎是泣不成声地点头,声音破碎不堪:“我……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再也不敢了……永远……永远不会了……”
“至于现在的我,”沈言的语气重新变得柔和下来,像温暖的春水。
他凑上前,在萧彻那依旧冰凉而颤抖的唇上,印下一个安抚的、带着无尽包容意味的轻吻,“你更无需害怕我会因此离开。”
他的额头抵着萧彻的额头,鼻尖蹭着鼻尖,呼吸交融,声音低沉而充满磁性:“我的心,是你用后来的每一天、每一份毫无保留的真心、每一次笨拙却努力的呵护,一点一点换来的。它既然选择了你,交付给了你,就不会因为一段与我无关的、属于别人的过去,而轻易收回。”
“所以,放下吧,萧彻。”沈言将他重新紧紧拥入怀中,声音如同最温暖的咒语,坚定而温柔地萦绕在他耳边,试图驱散所有阴霾,“放下对那个‘谢清晏’的愧疚,也放下对‘沈言’会离开的恐惧。我们都向前看,好不好?”
他轻轻拍着萧彻的后背,像哄着一个终于哭累了的孩子:“我们一起,忘记那些不愉快的过去,只看着彼此,只珍惜现在,只期待未来。我们一起,好好经营属于‘萧彻’和‘沈言’的,现在和未来。”
窗外的雨,不知在何时已经悄然停歇。
厚重的乌云散去,一缕金色的、带着暖意的夕阳余晖,顽强地穿透了云层,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棂,恰好洒在软榻上相拥的两人身上。
那光芒温暖而明亮,驱散了殿内最后的阴霾与寒意,将他们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萧彻将脸深深埋进沈言温暖馨香的颈窝,身体不再因恐惧而颤抖,只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更紧更紧地回抱住他,仿佛抱住了失而复得的全世界,抱住了他唯一的救赎与光。
这一次,他没有再说什么道歉的话,也没有做出任何承诺。
但沈言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扇在他面前紧闭了太久、锈迹斑斑的心门,伴随着窗外雨歇云散,终于真正地、带着艰涩的声响,向他敞开了一条虽然不宽,却充满希望的缝隙。
光,真真切切地照了进去。
而漫长的治愈与重建,将从这一刻,才算真正地开始。
前路或许仍有坎坷,但沈言知道,只要他们携手,只要爱意在,便没有什么是无法跨越的。
他低头,吻了吻萧彻柔软的发顶,眼中充满了坚定与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