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安堂的运作逐渐步入正轨,每日前来领取粥食和寻求庇护的贫苦百姓络绎不绝。
沈言几乎将这里当成了第二个家,一有空便过来帮忙,或是查看物资,或是亲自给孩子们分发些小零食,陪他们说说话。
他那份发自内心的温柔与耐心,如同冬日暖阳,温暖着这片曾经被遗忘的角落。
而这一切,都被暗处的一双眼睛,尽收眼底。
萧彻站在慈安堂对面街角的一棵老槐树后,玄墨色的常服换成了毫不起眼的墨色锦袍,如同融入了阴影。
他目光沉沉地望向院内,那里,他的清晏正蹲在地上,被一群衣衫褴褛却笑容灿烂的孩子围着。
沈言手里拿着一个漂亮的拨浪鼓,轻轻摇晃着,逗得孩子们咯咯直笑。
阳光洒在他身上,勾勒出柔软的发丝和带着笑意的侧脸轮廓,整个人仿佛会发光。
这本该是一幅极美的画面,萧彻却觉得胸口闷得发慌。
因为,在沈言身边,同样蹲着一个身影——林牧野。
林牧野今日也未着甲胄,一身青灰色便服,少了平日的冷硬,多了几分难得的温和。
他手里拿着木雕的小马,正耐心地给一个胆怯的小男孩讲解着什么。
他与沈言并排蹲着,距离不远不近,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流淌在两人之间。
他们偶尔会因为孩子的童言稚语相视一笑,那笑容干净、纯粹,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这八个字如同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萧彻的心脏。
他曾以为自己早已将沈言牢牢锁在身边,那些过去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尘埃。
可此刻,看着阳光下那两道同样出色、同样带着善意光芒的身影,看着他们之间那种无需言语的融洽,一种名为“嫉妒”的毒火混合着深埋心底的“不安”,瞬间将他吞噬。
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冰冷宫廷角落里,看着谢清晏和林牧野并肩而行、言笑晏晏,自己却只能躲在阴影中,连靠近的勇气都没有的落魄皇子。
那时的谢清晏,是照进他灰暗生命里唯一的光,可他只能远远看着,看着那道光与别人相依相偎。
那种触碰不到、随时可能失去的恐惧,曾是他无数个夜晚的梦魇。
如今,他贵为帝王,执掌天下,自以为早已将光紧紧攥在了手中。
可眼前这一幕,却轻易地撕开了他心底最深的伤疤。
他是不是……从来就没有真正拥有过?那道光,是不是永远都更愿意照耀在像林牧野那样,身处阳光之下的人身边?
“咔嚓——”一声细微的脆响。
萧彻扶着粗糙树干的手不自觉地用力,指甲在树皮上留下了几道深刻的划痕,木屑簌簌落下。
侍立在一旁的王德海心惊胆战地看着自家陛下紧绷的侧脸和那几乎要凝出冰霜的眼神,以及树干上那几道触目惊心的抓痕,心中暗暗叫苦。
他是宫里的老人,多少知道些陛下、宸君与林将军之间的旧事。
眼见这青梅竹马再次同框,画面还如此和谐美好,也难怪陛下会……
“陛下,”王德海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压得极低,“此处风大,不如……先回宫吧?宸君殿下忙完了,自然会回去的。”
萧彻像是没听见,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院内。
他看到沈言笑着从怀里掏出几块用油纸包着的糖,分给孩子们,林牧野也自然地接过,帮忙分发。
两人配合默契,仿佛演练过无数次。
一股暴戾的毁灭欲在萧彻胸中翻腾。
他想冲进去,将沈言拽离林牧野身边,想用最直接的方式宣告所有权,想让林牧野彻底从他们的世界里消失!
可他最终只是死死地站在原地,指甲更深地抠进树干里。
因为他害怕。
害怕看到沈言惊讶甚至不悦的眼神,害怕那道光会因为他的粗暴而黯淡,甚至远离。
他就像一头被困在阴影里的凶兽,贪婪地觊觎着阳光,却害怕自己的利爪和獠牙会吓跑那唯一的温暖。
院内,沈言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地抬起头,朝街角的方向望了一眼。
那里空无一人,只有一棵老槐树在风中轻轻摇曳。
他微微蹙眉,总觉得好像有一道异常灼热的视线刚刚落在自己身上。
“怎么了?”林牧野察觉到他的异样,低声问道。
“没什么,”沈言摇摇头,甩开那点怪异的感觉,重新露出笑容,拍了拍手对孩子们说,“好啦,糖也吃啦,故事也听啦,大家快去洗手,准备吃饭啦!”
孩子们欢呼着散去。
沈言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灰尘,对林牧野笑道:“今天多谢林将军帮忙了。”
林牧野也站起身,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很快又垂下:“殿下言重了,末将只是尽些本分。”他顿了顿,补充道,“慈安堂若有需要将士们出力的地方,殿下尽管开口。不过…如今不在宫中,可否叫末将为……”
“一定,牧野哥哥。”沈言笑着点头。
两人又简单交谈了几句,林牧野便告辞离开了。
他走得干脆利落,背影挺拔,没有丝毫留恋。
沈言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轻轻舒了口气。
他能感觉到林牧野的克制与距离,这让他既感激又有些淡淡的怅惘。有些过去,终究是回不去了。
他转身准备去粥棚帮忙,却一眼瞥见了街角那棵老槐树下,似乎有一片墨色的衣角一闪而过。
沈言的心猛地一跳。
那个颜色……好像是萧彻今早出门时穿的那件?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抬脚朝街角跑去。
槐树后,萧彻正沉浸在阴暗的思绪中,忽然听到急促的脚步声靠近。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一个带着阳光和淡淡粥米香气的身影就猛地扑进了他怀里,双手紧紧环住了他的腰。
“陛下!”沈言仰起头,脸上带着惊喜和毫不掩饰的依赖,“你怎么来了?是来接我的吗?”
萧彻被他撞得微微一晃,下意识地伸手搂住他。
怀中温软的身体和那灿烂的笑容,像是一道强光,瞬间驱散了他周身的阴霾和心底翻腾的恶念。
他低头,看着沈言清澈见底、满是欢喜的眼睛,那里映出的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
所有的嫉妒、不安、暴戾,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嗯。”萧彻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回应,手臂收紧,将人更深地按进自己怀里,仿佛要将他揉入骨血,“忙完了吗?回宫。”
他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带着未散尽的情绪。
沈言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情绪的不对劲,又联想到刚才那灼热的视线和此刻他过于用力的拥抱,心里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他家这位醋王陛下,怕是又偷偷躲在这里看了半天,自己把自己给酸坏了。
他心里觉得好笑又心疼,踮起脚尖,在萧彻紧绷的下巴上亲了亲,软声道:“忙完啦!我们回家吧!我今天让厨房准备了陛下最爱吃的炸鸡哦,回去我陪陛下喝两杯,好不好?”
他绝口不提林牧野,也不问萧彻为何会在这里,只是用最寻常、最亲昵的话语,将他的陛下从那些阴暗的思绪里拉回来。
萧彻感受着下巴上柔软的触感和怀中人毫无保留的依赖,心中最后一点冰封也彻底融化。
他低头,吻了吻沈言的发顶,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庆幸:“好。”
他牵着沈言的手,从槐树的阴影下走了出来,步入温暖的夕阳余晖中。
王德海看着陛下瞬间由阴转晴、甚至比来时更加柔和几分的脸色,以及被宸君殿下牢牢牵着手、仿佛怕他走丢一般的姿态,心中大石终于落地,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果然,能照亮陛下心中阴影的,永远只有宸君殿下这一道光。
而这道光,从未想过照耀别人,它的全部温暖与明亮,都只为陛下一人存在。
回宫的马车上,沈言靠在萧彻怀里,把玩着他修长的手指,状似无意地轻声说:“陛下,以后想来慈安堂,就光明正大地来嘛,何必躲在树后面?你可是皇帝,站在那里,就是对慈安堂最大的支持和鼓励了。”
萧彻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沈言继续软软地说:“而且,我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做的这一切,都有陛下在背后支持我。没有陛下,就没有现在的清晏,也没有慈安堂。陛下是我的底气,是我最大的依靠。”
这话如同最甜的蜜,灌入萧彻的心田,彻底抚平了他所有的不安和芥蒂。
他收拢手臂,将下巴抵在沈言头顶,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知道,他的光,不仅愿意照耀他,更将他视为了唯一的归处和底气。
这就够了。
至于林牧野……萧彻眼底闪过一丝深邃。
他或许曾是阳光下的少年,但如今,能拥有并守护这道光的,只有他萧彻。
而他,绝不会再给任何人觊觎的机会。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向着皇宫驶去。
车厢内,相依相偎的两人,身影被夕阳拉长,紧密地重合在一起,再无阴影能够介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