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殿的灯火彻夜未熄,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更沉重的恐慌。
沈言在御医们战战兢兢的施针灌药下,终于脱离了最危险的时刻,但依旧昏迷不醒,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呼吸微弱而绵长,仿佛一尊易碎的琉璃人偶。
萧彻寸步不离地守在榻前,眼底布满了骇人的血丝,下颌紧绷如铁。
他紧握着沈言冰凉的手,源源不断的内力小心翼翼地渡过去,试图温暖那冰冷的经脉,却只感到一片死寂般的虚弱。
帝王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让整个寝宫如同冰窖,生怕惊扰了这份濒临爆发的死寂。
沈言呕血倒地的画面,如同最锋利的刻刀,一遍遍在他脑海里重演。
那刺目的红,那冰冷的触感,那微弱得几乎消散的气息……每一次回想都让萧彻的心脏被狠狠攥紧,几乎窒息。
恐惧,从未如此真实而庞大,彻底压倒了帝王的威严与从容。
他不懂那“系统”,不懂那“时空”,但他清晰地感知到了那个“存在”对沈言的致命威胁!而沈言……他如此拼命,甚至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究竟在寻找什么?
答案,呼之欲出,却又让他肝胆俱裂。
当苏云顶着齐王萧纪担忧的目光,匆匆赶到乾元殿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萧彻如同失去伴侣的孤狼,守着气息奄奄的爱人,周身是深不见底的绝望和即将焚毁一切的暴怒。
“陛下。”苏云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尽量保持着镇定行礼。
她一眼就看出沈言的状态绝非寻常伤病,那苍白中透着一丝被规则之力反噬的灰败。
萧彻缓缓抬起头,那双赤红的眸子锁定了苏云。
没有帝王的威仪,没有惯常的审视,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寻求答案的急切。
“阿史那云珠,”萧彻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你告诉朕……清晏他……到底在找什么?”他紧紧盯着苏云的眼睛,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苏云心头一凛,知道再也无法隐瞒。
她深吸一口气,迎上萧彻的目光,清晰地吐出两个字:“回家。”
尽管早有猜测,这两个字依旧像最沉重的铁锤,狠狠砸在萧彻的心口!他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握着沈言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回……家?”萧彻的声音带着一种破碎的茫然,随即被汹涌的痛苦和愤怒取代,“这里……乾元殿,朕的身边……不是他的家吗?!”
苏云看着他眼中瞬间崩塌的世界,心中酸涩难言,却只能硬着心肠道:“陛下,他的家,在另一个世界。那里有生养他的父母,有他熟悉的一切。他当初来到这里,本就是个意外。他寻找的……是回去的路标。”
“回去……”萧彻低低地重复着,仿佛第一次真正理解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永远的失去!意味着他倾尽所有温柔、用尽帝王之尊去呵护的人,将彻底消失在他的生命里,连一丝痕迹都不会留下!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甚至压过了愤怒。
他猛地看向榻上昏迷不醒的沈言,那苍白的脸,紧闭的眼,仿佛下一刻就会化作青烟消散。
“不……”萧彻发出一声困兽般的低吼,他倏然转向苏云,那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脆弱和祈求,“阿史那云珠!你……你能阻止他,对不对?你有办法的!朕求你……” 在苏云震惊的目光中,这位睥睨天下的帝王,竟踉跄一步,双膝一软,直直地朝着她跪了下去!
“陛下!”苏云和旁边的王德海同时失声惊呼!
“朕求你……”萧彻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别让他走……别让他离开朕……你要什么朕都给!江山?权力?只要朕有的!求你……留下他!” 他放下了所有的骄傲和尊严,只为抓住那渺茫的希望。
苏云看着跪在自己面前、卑微祈求的帝王,眼眶瞬间红了。
她终于明白,沈言对这个男人的意义,早已超越了一切。
她用力咬着唇,才能抑制住喉咙的哽咽:“陛下……我……我不能替他做决定。而且……”她艰难地开口,“‘回家’的执念,是他支撑到现在的一部分力量,强行剥夺,可能……会毁了他。”
萧彻眼中的光,随着她的话,一点点熄灭,最终只剩下死寂的黑暗。
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摇曳的烛光下投下浓重的、绝望的阴影。
他没有再看苏云,也没有再看任何人,只是重新坐回榻边,再次紧紧握住沈言的手,仿佛那是连接他们世界的唯一绳索。
寝殿内,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
沈言在昏迷了三天三夜后,终于幽幽转醒。
身体的剧痛和精神的极度疲惫如同沉重的枷锁,但他意识恢复的第一时间,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串被马赛克覆盖的坐标序列!
差一点……就差一点!
这个念头如同魔咒,驱散了所有的虚弱和痛苦。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却被一只冰冷而有力的大手按住了肩膀。
“别动。”萧彻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
沈言抬眼,撞进一双深不见底、布满血丝的眸子里。那里面翻涌的痛苦、恐惧、以及一种被深深刺伤的冰冷,让沈言的心脏猛地一缩。
“萧彻……”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沙哑。
“你在找回家的路,对吗?”萧彻打断他,声音平静得可怕,直接撕开了所有伪装。
沈言的身体瞬间僵硬,他知道,瞒不住了。在萧彻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下,他无法再撒谎。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萧彻的声音陡然拔高,压抑的怒火和痛苦终于爆发出来,他猛地攥紧沈言的手腕,力道之大让沈言痛得闷哼一声,“朕对你不好吗?这乾元殿,这天下,朕的心!哪一样不是你的?!为什么还要走?!那个世界……就那么重要?!” 帝王的骄傲和爱恋被彻底践踏的愤怒,让他几乎失控。
“我只是想回去看看他们!”沈言也被激起了情绪,长期的压抑、对家的思念、以及这次失败的懊恼瞬间冲垮了理智,他奋力想挣脱萧彻的钳制,声音也尖锐起来,“我的父母!他们只有我一个儿子!我莫名其妙成了植物人躺在医院里,对他们来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只是想回去告诉他们我还活着!报个平安!我有什么错?!”
“报个平安?”萧彻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中满是冰冷的嘲讽和更深的痛楚,“然后呢?你还会回来吗?谢清晏!你看着朕的眼睛告诉朕!你回去了,还会心甘情愿地回来吗?!回到这个没有你父母、没有你熟悉一切的‘地方’?!回到朕的身边?!”
沈言被问住了。
他看着萧彻眼中深沉的绝望和洞悉一切的了然,那句“我会回来”卡在喉咙里,竟一时无法说出口。
未来的变数太多,他自己也无法保证。
这份迟疑,如同最锋利的刀子,狠狠捅进了萧彻的心窝。
“呵……看,你犹豫了。”萧彻眼中的最后一丝光也熄灭了,他猛地松开手,像是甩开什么脏东西,高大的身躯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沈言,眼神冰冷得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沈言,你好自私。你只想着你的父母,你的世界。你可曾想过朕?想过你走了,朕怎么办?”
“我……”沈言想解释,却被萧彻冰冷的眼神冻住。
“朕明白了。”萧彻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疏离和冷漠,仿佛刚才的失控从未发生,“既然心系故土,朕,不强留。” 他转身,玄墨色的衣袍在烛光下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你好好养伤。从今日起,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打扰宸君静养。”
话音落,他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寝殿,再未回头。
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沈言怔怔地看着那紧闭的殿门,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蜷缩起来。
萧彻最后那冰冷的眼神和话语,比身体的伤痛更让他难以承受。
委屈、不甘、对家的思念和对萧彻的感情在胸腔里激烈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
“我只是……想报个平安啊……又没错。” 他喃喃着,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冰冷的锦被上。
几日后,沈言的身体在御医的精心调养下勉强恢复了些元气,但精神却萎靡的厉害。
萧彻果然再未踏足乾元殿,如同将这里彻底遗忘。
宫人们噤若寒蝉,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苏云终于寻得机会,避开耳目来看他。
看到沈言失魂落魄地坐在窗边,望着外面萧瑟的庭院,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神空洞而偏执,她心疼不已。
“言弟?”苏云轻声唤他。
沈言缓缓转过头,看到是她,眼中才有一丝波动,随即被更深的痛苦淹没:“姐,我……我和他吵架了……他不会再来了……”
“我都知道了。”苏云走过去,轻轻握住他冰凉的手,“你太心急了,也太不顾后果。那系统的反噬,差点要了你的命!”
“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沈言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芒,“坐标!我看到了!就差一点!只要再给我点时间,我一定能破解那马赛克!只要拿到完整的坐标……”
“然后呢?”苏云猛地打断他,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然后你就回去?回到现代?”
“我只是想见见他们!告诉他们我还活着!”沈言固执地重复。
“沈言!你看着我!”苏云用力扳过他的肩膀,强迫他与自己对视,她的眼神锐利而悲伤,“你告诉我,你回去了,还能回来吗?”
“我……”沈言再次语塞。
“你不敢保证,对不对?”苏云逼近一步,声音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因为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时空穿越不是游戏!你当初是怎么来的?一场意外!一场谁也说不清的意外!你以为找到了坐标,就能像坐公交车一样来去自如吗?!”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流露出深切的悲哀和一种沈言从未见过的苍凉:“言弟,我当初也尝试过怎么回去,但是都失败了。”
沈言怔住,茫然地看着她。
苏云缓缓地、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语气说道:“我淹死了。阿史那云珠在北狄的圣湖里也差点淹死。现在的‘阿史那云珠’,和苏云再也分不开了。” 她抬起手把沈言搂进怀里安抚性的抚摸着他的头,“我只能靠着阿史那云珠才能维持‘活着’的表象,但它无法逆转真正的死亡。我回不去我的身体了,因为那具身体……估计已经被家人领走了。”
沈言低眸,有些难过。
“你不一样!”苏云盯着他,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在他的心上,“沈言,你是脑死亡!你的身体还在现代,靠着仪器维持着!理论上,如果你能回去,是有可能真正‘回去’的!但是——”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质问:“万一呢?!万一你回去了,却因为时空规则、因为各种未知的原因,再也回不来了呢?!你想过没有?!到那个时候,你躺在现代的病床上,或者醒来面对物是人非的世界,而这里……” 她指着乾元殿,指着窗外这片属于萧彻的天地,“这里有一个爱你如命、为你连帝王尊严都可以抛弃的男人!他怎么办?!”
苏云的声音颤抖着,带着无尽的悲凉:“你让他怎么办?!眼睁睁看着你消失,然后抱着一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你会回来’的幻想,在这深宫里痛苦一辈子吗?!沈言,你的‘报平安’,是用另一个人的整个余生做赌注!你赌得起吗?!”
“我……” 沈言彻底呆住了。
苏云揭示的关于她自身的残酷真相,像一盆冰水将他偏执的狂热浇灭,只剩下刺骨的寒冷和茫然。
他一直只想着自己的痛苦和思念,却从未真正站在萧彻的角度,去思考那“万一”的后果。
回去……可能就意味着永别。
就在这时,沈言脑中沉寂许久的系统面板突然毫无征兆地再次浮现,刺目的红光疯狂闪烁,冰冷的机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响起:
[警告!侦测到高维坐标残留印记强烈活性化!]
[警告!宿主灵魂波动异常!与当前时空锚点(萧彻)链接强度急剧衰减!]
[警告!强制时空隔离程序因宿主生命体征不稳定暂缓启动,但时空排斥力持续增强!]
[最高级别警告!宿主过度执念‘回归坐标’已引发灵魂撕裂倾向!若执念持续加深,或再次强行解析坐标,将极大概率导致——]
[灵魂强制剥离!或人格分裂!]
刺目的红光映照着沈言毫无血色的脸,那冰冷的“灵魂强制剥离”和“人格分裂”的字眼,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狠狠烙印在他的意识深处。
他呆呆地看着那警告,又看向苏云悲悯的眼神,再想到萧彻离去时那绝望冰冷的背影……
报平安?他真的有资格……去赌上这一切吗?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惧,终于彻底淹没了沈言。
乾元殿彻底冷清下来。
萧彻将自己埋入了无穷无尽的政务和军报之中,用近乎自虐的工作麻痹着内心的空洞与剧痛。
他不再踏入后宫一步,就连乾元殿都是绕开走的。
只有王德海偶尔深夜送参茶时,能看到帝王对着空荡荡的龙榻方向失神,手指还放在谢清晏的画像上。
沈言被困在乾元殿里也困在自己的执念里。
系统的警告让他恐惧,苏云的话让他动摇,但脑海中那串被马赛克覆盖的坐标,却如同最诱人的毒药,无时无刻不在撩拨着他。
他偷偷尝试用纸笔记录分析残留的数据,却一次次失败。
他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盯着帐顶,眼中交织着痛苦、渴望和越来越深的偏执。
对父母的思念和对萧彻的愧疚,像两条毒蛇,日夜啃噬着他的灵魂。
苏云忧心如焚。
她看着沈言在崩溃边缘挣扎,看着萧彻在绝望中自我封闭。
她试图再次联系自己的系统,寻求帮助或建议,但得到的只有冰冷的提示:
[警告:关键节点临近,系统能量场受高维规则干扰加剧,信息传递受限。请宿主保持稳定,避免介入核心因果链。]
一种山雨欲来的巨大不安,笼罩在她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