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透,沈言便醒了。
不同于往日的懒散,今日他心头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既雀跃又带着点难以言喻的紧张。
阿萦早已备好温水香汤,伺候他更衣梳洗。沈言拒绝了过于繁复的宫装,只选了一身月白云纹锦袍,束以玉带,墨发用一支简单的白玉簪半挽,力求清爽干净,不显疏离。
阿萦的手极巧,替他梳理发髻时,忍不住轻声笑道:“公子今日精神真好,定是想着要见夫人和老夫人了。”
沈言看着镜中那张清俊依旧、但眉宇间少了些病弱多了些神采的脸,也弯了弯唇角。
是啊,终于能见到她们了。他心中默默祈祷,希望她们一切都好,希望待会儿的相见,能抚平她们这些时日的担忧。
辰时将近,沈言便有些坐立不安,频频望向殿门方向。
阿萦在一旁轻声安抚:“公子莫急,夫人和老夫人定是在路上了,陛下安排的软轿,定是又快又稳的。”
辰时三刻刚到,殿外便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难掩恭敬的脚步声和王德海压低了的通禀:“陛下口谕,谢府柳夫人、杨老夫人觐见——”
沈言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几乎是立刻站起身,也顾不上什么仪态,带着阿萦快步迎向殿门。
厚重的殿门被宫人缓缓推开,清晨带着凉意的空气涌入,随之映入眼帘的,是两位穿着隆重诰命服饰、由宫女小心搀扶着的身影。
左边那位,约莫四十许人,身着深青底绣缠枝莲纹的诰命服,面容温婉秀美,眉眼间与谢清晏有六七分相似,只是此刻那双美丽的眼眸里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思念、担忧和一种近乎卑微的惶恐。
她正是谢清晏的生母,柳氏名婉容。
右边那位,头发已然花白,却梳理得一丝不苟,簪着象征身份的赤金嵌宝头面,身着深紫色团福纹诰命服,身形略显佝偻,但眼神依旧矍铄,透着历经世事的沉稳与慈爱。
她便是谢清晏的祖母,杨氏名慧芳。
“娘亲!祖母!”沈言心中无声地呐喊,属于原主那汹涌澎湃的孺慕之情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他眼眶一热,就要快步上前。
然而,就在他迈出第一步的瞬间,令他措手不及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柳氏和杨氏在看到殿内华美陈设和身着锦袍的谢清晏时,眼中先是爆发出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随即那惊喜便被一种根深蒂固的、对皇权宫廷的敬畏所取代!
两人几乎是同时,在宫女的搀扶下,毫不犹豫地、极其郑重地朝着沈言的方向,屈膝便要跪拜下去!
柳氏的声音带着哽咽和无比的恭敬,清晰地响起:“臣妇柳氏,叩见宸君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杨老夫人也紧随其后,声音沉稳却同样带着敬畏:“老身杨氏,叩见宸君娘娘!”
“宸君娘娘?!”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狠狠劈在沈言头顶!他整个人僵在原地,迈出的脚步生生顿住,什么宸君?什么娘娘?他一个男的怎么成“娘娘”了!他猛地扭头看向身边的阿萦,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惊愕和询问:这是什么意思?
阿萦也是一愣,随即想起什么,连忙低声急促地解释:“公子!是陛下!陛下今晨天未亮便下了旨意,晋……晋公子为‘宸君’!赐居乾元殿,位同副后!旨意是直接送到谢府,想必夫人和老夫人是接了旨才进宫的……” 阿萦的声音越说越小,带着一丝无奈。陛下这旨意下得又快又急,根本没给公子反应的时间!
宸君?位同副后?!
沈言的脑子嗡嗡作响,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强行套上枷锁的使命感瞬间涌了上来!
萧彻!他又擅作主张!他问过自己了吗?当什么“宸君娘娘”!这称呼,这身份,狠狠抽在他作为现代人沈言的尊严上!怎么也不和他商量一下就擅自做主,而且哪有男人为后的。
死萧彻,臭萧彻。
然而,眼前的情景不容他多想!看着自己最亲的娘亲和祖母,竟要向自己行此大礼,口称“娘娘”,沈言只觉得无语和无奈!一股巨大的酸涩冲上鼻腔,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沈言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悲鸣!他再也顾不上什么身份、什么封号,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过去!在柳氏和杨氏膝盖即将触地的瞬间,用尽全身力气,一手一个,死死地托住了她们的手臂!
“娘亲!祖母!不要跪!不要跪我!”沈言的声音带着哭腔,急切地摇头,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落。他无法说话,只能用最激烈的动作和汹涌的泪水表达着内心的抗拒和痛苦!
柳氏和杨氏被他这激烈的反应和汹涌的泪水吓住了,一时间忘了动作,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深切的痛苦和毫不作伪的孺慕之情。
就在这时,沈言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震惊的举动!
他猛地松开手,后退一步,在柳氏和杨氏惊愕的目光中,撩起袍角,对着她们二人,“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清晏!”柳氏惊呼出声。
“晏哥儿!”杨老夫人也心疼地伸出手想去扶。
但沈言的动作更快!他双手撑地,额头重重地、毫不犹豫地磕在冰凉坚硬的金砖地面上!
“咚!”一声闷响,清晰可闻。
紧接着,又是第二下!
“咚!”
第三下!
“咚!”
三个响头,结结实实,每一下都带着千钧之力,如同叩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每一下,都伴随着他无声的呐喊:
娘亲!祖母!孩儿不孝!让您们担心了!
这头,是替谢清晏磕的!是谢他生身之恩,养育之情!
这头,是替我自己沈言磕的!谢您们给了“谢清晏”生命,让我得以在此!谢您们待他如珠如宝,让我感同身受!
这头,是承诺!孩儿在此立誓,无论身份如何,身处何地,定当竭尽全力,护谢家周全,让娘亲和祖母安享晚年!
额头触碰地面的冰凉和疼痛,远不及他心中那份对亲情、对责任的沉重感。
他将对现代父母无处安放的思念和愧疚,也尽数融入了这三个响头之中,寄托在眼前这两位慈爱的妇人身上。
柳氏和杨氏早已泣不成声!看着心尖上的孩子如此郑重地磕头,看着他额头上迅速泛起的红痕,听着他那无声却震耳欲聋的誓言,所有的担忧、惶恐、对身份的敬畏,都被这汹涌的亲情洪流冲得无影无踪!她们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尊卑,扑上去紧紧抱住了跪在地上的谢清晏,三人哭作一团。
“我的晏儿啊……苦了你了……”柳氏抚摸着沈言的脸颊和额头,泪如雨下。
“好孩子,好孩子……快起来,让祖母看看……”杨老夫人也老泪纵横,心疼地想要拉他起身。
阿萦和一旁的宫人赶紧上前把三人扶了起来,阿萦也悄悄抹着眼泪,沈言对她好,几乎不允许她把自己当下人而是把她放在身边当朋友来。
过了许久,三人的情绪才稍稍平复。
沈言在阿萦的搀扶下起身,额头上红了一片,看着有些狼狈,但眼神却异常清亮坚定。他拉着柳氏和杨氏的手,将她们迎入寝宫内殿。
殿内温暖舒适,熏着淡淡的安神香。柳氏和杨氏拉着沈言的手,仔细地端详着他,从头发丝看到脚后跟。
“瘦了……还是太瘦了……”柳氏心疼地摩挲着沈言的手腕,“脸色倒是比在家时红润些……”
“宫里的太医可尽心?药都按时吃了吗?”杨老夫人关切地问,目光扫过殿内精致的陈设,虽然华丽,却总觉得少了些人气。
“要多吃些肉食,补补身子骨!别总听太医那些清汤寡水的,年轻人哪能没点油水!”柳氏想起儿子以前在家时也挑食,忍不住又念叨。
沈言听着这熟悉的、充满烟火气的关心,心中暖流涌动。他无法言语,却用行动回应着。
他拿起纸笔,飞快地写下:
「娘亲、祖母放心,太医很好,药都按时吃。」
「陛下待我也很好。」 写到这里,他顿了顿,脸上不由自主地又泛起一丝红晕,但还是认真地继续写:「饮食也改善了,只是前几日贪嘴吃多了肉,脾胃有些不适,如今已大好了。」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也为了让她们彻底安心,沈言放下笔,对着柳氏和杨氏露出了一个极其灿烂、带着点孩子气的笑容,然后伸出手指,极其熟练地比划了几个简单的手势——那是谢清晏幼时,柳氏为了哄他开心,教他的一些代表“开心”、“很好”、“谢谢”的简单手语。
看到这熟悉的、属于自家“晏哥儿”的小动作,柳氏和杨氏最后一点顾虑也彻底消散了,脸上露出了欣慰又心疼的笑容。她们的儿子\/孙子,虽然不能说话,但眼神明亮,笑容真挚,还会用她们教的手语表达心意,看来在这深宫之中,确实……没有受太多委屈。
时间在温馨的叙话中飞快流逝,转眼已近午时。殿外再次传来通禀:“陛下驾到——”
萧彻一身玄色常服,大步走了进来。他显然是处理完朝政匆匆赶回,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
柳氏和杨氏一见萧彻,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又要起身跪拜。
萧彻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稳稳地扶住了杨老夫人的手臂,又虚扶了柳氏一把,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夫人、老夫人快快免礼!此处是家宴,不讲这些虚礼。朕已下过旨意,日后二位入宫见清晏,不必再行跪拜大礼。只当是寻常家人相见便是。”
他这番姿态做得十足十,语气诚恳,动作体贴,让柳氏和杨氏受宠若惊,连声道谢:“谢陛下隆恩!”
萧彻含笑点头,目光自然地转向沈言,看到他额头上那抹尚未完全消退的红痕,眼神几不可查地暗了暗,但并未多问,只是温声道:“清晏,快请夫人和老夫人入席吧。朕特意吩咐御膳房,备了些家常口味,也不知合不合二位的胃口。”
午膳安排在偏殿暖阁,菜式果然如萧彻所言,虽精致,少了些宫廷的繁复,多了些家常的温馨。清蒸鲈鱼、蟹粉狮子头、八宝鸭、时令鲜蔬、老火炖汤…香气扑鼻。
四人落座。
萧彻坐在主位,沈言挨着他,柳氏和杨氏坐在对面。
席间,萧彻表现得极为“平易近人”。他亲自为杨老夫人布菜,温言询问谢府近况,对柳氏提起的一些家中琐事也听得认真,偶尔还会说几句风趣话,缓和气氛。
他绝口不提“宸君”封号,只将沈言称为“清晏”,言语间充满了珍视与呵护。
“清晏性子静,有时又有些执拗,劳烦夫人和老夫人平日多开解他,朕有时实属不知道该怎么办让他粘着我。”萧彻状似无奈地摇头,语气却满是宠溺,“他在宫里,有朕看着,定不会让他受半分委屈。谢家血脉,朕亦会护其周全,夫人和老夫人尽可安心颐养天年。”
这番话,既是安抚,也是承诺,更是隐晦的宣告。听得柳氏和杨氏心中又是感激又是复杂,只能连连称是,看向萧彻的眼神里,敬畏依旧,却也多了几分真心的认可。
至少,这位帝王对她们的晏儿,是真的用了心。
沈言安静地吃着饭,偶尔给柳氏和杨氏夹菜,听着萧彻“完美”的表演,心中骂骂咧咧。
他感激萧彻的用心安排,让娘亲和祖母安心。但“宸君”的封号,萧彻那看似温柔实则掌控一切的姿态,又让更为担忧。
一顿饭,在萧彻主导的、堪称完美的“家宴”氛围中结束。
柳氏和杨氏心满意足,带着萧彻赏赐的丰厚礼物和满心的感慨,在宫人的簇拥下,风风光光地离开了皇宫。
沈言站在殿门口,目送着软轿远去,直到消失在宫道尽头。他摸了摸额头上那隐隐作痛的红痕,又想起午膳时萧彻那无可挑剔的“贤婿”模样,心中一片怅然。
这深宫,这身份,这情爱……当真是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乱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