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暖阳,终究敌不过凛冽的朔风。
短暂的晴好过后,铅灰色的云层再次沉沉压下,将乾元殿笼罩在一种湿冷的、挥之不去的阴郁里。
沈言那点好不容易被晒出来的精神气,仿佛也被这寒气重新封印了回去,咳嗽声又在偏殿里断断续续地响起。
北境的危机暂解,属于沈言自身的“战争”却进入了攻坚阶段。
太医们那些“徐徐温养”、“避寒保暖”的老生常谈,已经无法满足沈言那颗被现代医学思维武装过的、充满“人定胜天”斗志的灵魂。
吃药……药盒……说明书……成分表……
躺在暖榻上,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沈言的思绪却飘回了那个熟悉又遥远的现代世界。
每次生病,最烦的不是吃药,而是看药盒上密密麻麻的副作用说明。
可如今,那些印着小字、标注着成分和用量的说明书,却成了他此刻最渴望的东西!
要是能把那些西药捣鼓出来……消炎的、止咳的、增强抵抗力的……就算没有胶囊,弄成小药丸也好啊!总比这苦哈哈、见效慢的汤药强!
这个念头如同野草,一旦冒出,便在他心里疯狂滋长。
行动派的沈言说干就干。
他不再满足于纸上谈兵地研究穴位和药膳。
他的“骚扰”目标,从太医升级到了整个太医院!王德海和阿萦被他指挥得团团转,拿着他画好的、极其抽象的“药片”、“药丸”图纸,一趟趟跑太医院,指名道姓地要见那些专精药材炮制、丸散膏丹的老供奉。
“公子……李供奉说,您画的这‘扁圆小饼’,倒是与蜜炼药丸相似,只是这‘无蜜’、‘速化’的要求……”阿萦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小脸冻得通红,转述着老供奉的困惑。
“公子……孙院判问,您要的这‘极细药粉,压制成型’,是想做成何种剂型?药性不同,压制所需的力道、粘合剂……”王德海也一脸无奈地复述着。
沈言眉头紧锁,趴在暖榻的小几上,面前铺满了写满问题和药材名的纸张,旁边还堆着几本被他翻得起了毛边的医书。
他拿着笔,在纸上飞快地写写画画,试图用更形象的比喻来解释:
「如麦粒大小!」
「入口即化或温水送服!」
「药粉需极细,混匀,压紧!」
「粘合?可否用少量糯米粉或蜂蜡?」
他的眼神专注得发亮,仿佛在攻克一项伟大的科学实验,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都快忘了他是个搞代码的优秀理科生了,当初报专业真应该选医学呀,起码穿越来着还能自己制作药。
那副废寝忘食、连萧彻走进来都没第一时间察觉的模样,终于……点燃了某位帝王心底那坛埋藏已久的老陈醋!
萧彻站在内殿与外间的珠帘旁,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看着谢清晏。
看着他那双此刻只倒映着药材和图纸的眼睛。
看着他因兴奋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大部分是咳的。
看着他与王德海阿萦比划着、无声讨论的样子。
看着他……完全忽略了自己的存在!
一股无名火混合着尖锐的酸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批阅十份弹劾奏章更让他烦躁,比北境雪灾的急报更让他心塞!
好!好得很!
萧彻在心中冷笑,一股邪火噌噌往上冒。
朕剜心取血救回来的人,天天想着怎么把自己变成一块顽石也就罢了!如今倒好,顽石没炼成,心思全扑到太医院那群糟老头子身上去了!还有那些黑乎乎、苦兮兮的药材!
林牧野还没醒呢!这又来了新的“情敌”?还是一群药材?!
“咳!”萧彻重重地咳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刻意为之的冰冷和不悦,如同凛冬的寒风刮过偏殿。
殿内瞬间安静。
王德海和阿萦吓得浑身一哆嗦,连忙躬身退到一旁,头埋得低低的,大气不敢出。
沈言也被这声带着浓浓情绪的咳嗽惊得抬起头。
当看到萧彻那张乌云密布、写满了“朕很不爽”的俊脸时,他茫然地眨了眨眼。
这家伙……又抽什么风?谁惹他了? 沈言的灵魂在心底嘀咕。
萧彻迈着沉甸甸的步子走进来,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冰面上,带着无形的威压。
他看也不看谢清晏面前那堆“科研成果”,径直走到主位坐下,拿起一份奏折,“啪”地一声重重摔在书案上!
声音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刺耳。
他冷着脸,拿起朱笔,开始批阅。下笔的力道又重又狠,墨汁几乎要透破纸背,仿佛跟那奏折有不共戴天之仇。整个人的气场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低气压沉甸甸地笼罩着偏殿,连烧得正旺的炭火似乎都黯淡了几分。
王德海和阿萦噤若寒蝉,恨不得原地消失。
沈言也感觉到了不对劲。他放下笔,疑惑地看着萧彻。明明刚才出去时还好好的……难道朝中又出大事了?
他犹豫了一下,拿起一张纸,在上面写道:
「陛下……何事烦忧?」
写完后,他示意阿萦递过去。
阿萦战战兢兢地捧着那张纸,如同捧着烫手山芋,挪到书案前,小心翼翼地放下。
萧彻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没看见那张纸,也没看见递纸的人。
他依旧冷着脸,对着奏折“奋笔疾书”,只是那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更加刺耳了。
沈言:“……”更懵了。
这绝对是冲我来的!
沈言挑眉,随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可本大少爷又干什么了?不就是研究点药吗?碍着他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又写了一张:
「可是朝务不顺?保重龙体。」
阿萦再次硬着头皮递过去。
结果依旧——石沉大海。萧彻连个眼神都欠奉,周身散发的寒气几乎要凝结成冰。
谢清晏有点恼了。
莫名其妙!惯的你!
他赌气般地把笔一扔,也不研究了,裹紧了狐裘,往引枕上一靠,闭目养神。心里却忍不住嘀咕:就是吃错药了,神经病!
殿内陷入一种诡异而尴尬的沉默。只有萧彻用力书写的声音,以及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
萧彻表面上在“专心”批奏折,实则眼角余光一直锁在暖榻上那个闭着眼、一脸“懒得理你”表情的人身上。看着他赌气的样子,心里的醋坛子不仅没平息,反而晃荡得更厉害了!
好!不理朕?行!你就跟你的药材过去吧!
他越想越气,下笔更重,一份无辜的请安折子几乎要被他戳穿!
就在这醋海即将掀起惊涛骇浪、帝王尊严即将被幼稚情绪彻底淹没的临界点——
暖榻上的沈言,似乎被萧彻那越来越重的书写声吵得心烦意乱。
他蹙着眉,不耐烦地睁开眼,想看看这幼稚鬼到底要闹哪样。
目光正好对上萧彻下意识瞥过来的、带着浓浓怨念和委屈的眼神,虽然萧彻立刻别开了脸,但那瞬间的情绪根本来不及掩饰。
电光火石间!
一个荒谬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沈言的脑海!
卧槽!他……他该不会是在……吃醋吧?!
吃太医院的醋?吃药材的醋?!
不是,哥们。
这个认知让沈言的灵魂瞬间石化,紧接着是排山倒海的荒谬感和……一丝奇异的悸动。
一个帝王……九五之尊……跟一堆药材……吃醋?!还吃得像个要不到糖的小屁孩?!
看着萧彻那副明明气炸了、还要强装冷酷、实则委屈巴巴的侧影,沈言心底那点恼火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哭笑不得的柔软和……难以言喻的心动。
这傻子……
鬼使神差地,沈言掀开了身上的狐裘。他动作有些吃力,但眼神异常坚定。
他扶着引枕,慢慢坐起身,然后,在阿萦和王德海惊恐的目光中,在萧彻假装“专注”实则竖着耳朵的余光里,他扶着榻边的小几,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无比坚定地,朝着那个正在“生闷气”的帝王走去。
萧彻感觉到他的靠近,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握着朱笔的手停在半空,墨汁滴落在奏折上,洇开一团墨迹也浑然不觉。
他依旧梗着脖子,不肯回头。
沈言终于走到了书案边,微微喘着气,额角渗出细汗。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微凉的、淡淡的药香,轻轻地、却不容置疑地,搭在了萧彻紧握着朱笔、指节泛白的手背上。
萧彻浑身一震!
下一秒——
沈言微微弯下腰,虽然这样挺吃力的,毕竟还是个病人啊,但萧彻坐着,他站着,仍需努力,凑近那张写满“朕不高兴”的冷峻侧脸。
在萧彻完全没反应过来、大脑一片空白之际!
一个极其轻柔、带着微凉药香和一丝温软气息的吻,如同蜻蜓点水般,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触感微凉,柔软,稍纵即逝。
却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轰——!”
萧彻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所有的醋意、怒火、委屈、帝王威仪,都在这一瞬间被炸得灰飞烟灭!只剩下滚烫的血液疯狂涌上脸颊和耳根!心跳如擂鼓般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
他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近在咫尺的谢清晏。
沈言已经退开了一步,脸颊也飞着两朵红云,眼神带着一丝羞赧,却异常明亮。
他指了指书案上那堆被冷落的药材图纸,又指了指自己,最后指了指萧彻,用口型无声地、一字一顿地说:
「为你。」
「也为我自己。」
「别生气了。」
说完,他抿了抿唇,不再看石化状态的萧彻,扶着腰,刚才那几步走得太费劲,慢吞吞地、带着点傲娇的姿态,又挪回了暖榻,重新把自己裹成了蚕宝宝,仿佛刚才那个胆大包天亲了龙脸的人不是他。
殿内死寂。
炭火的噼啪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王德海和阿萦的下巴早已掉在了地上,眼珠子瞪得溜圆,如同两尊被施了定身术的泥塑木雕。
萧彻僵在原地,维持着那个扭头的姿势,脸颊上那一点微凉的触感如同烙印般滚烫。
他看着暖榻上那个假装无事发生、耳根却红得滴血的身影,脑子里还在嗡嗡作响。
醋意?怒火?
早就被那一个轻如羽毛的吻吹得无影无踪!
此刻充斥心房的,是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眩晕感,混杂着狂喜、羞耻、难以置信和……一种恨不得立刻将人揉进怀里的冲动!
他猛地抬手,捂住了自己被亲过的脸颊。那里,温度高得吓人。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胸腔里那头横冲直撞的野兽。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想摆出帝王的威严和……大度。
“咳……”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紧绷,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暖榻,飘向谢清晏面前那堆药材图纸,语气刻意放得平淡,甚至带着一丝……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宽容”:
“嗯……那个……制药之事……既然于你身体有益,便……便让他们去钻研吧。”
“朕……朕岂是那等小气之人?与药材……计较?”
他越说越觉得底气不足,脸上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热度又有回涌的趋势,连忙拿起那份被他戳了个洞的奏折,胡乱地批了个“阅”字,借此掩饰自己快绷不住的表情。
暖榻上,假装闭目养神的沈言,嘴角却几不可查地向上弯起一个狡黠的、得逞的弧度。
搞定啦!
沈言的灵魂在心底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原来对付这醋精帝王……一个亲亲就够了?早说嘛!就是有点神经,哪有人和药材吃醋的呀,无法理解,无法理解。
殿内,药香依旧弥漫。
但那股沉甸甸的醋味,早已被一个突如其来的脸颊吻,彻底中和,化作了丝丝缕缕、甜得发腻的暖流,无声地流淌在两人之间。
萧彻板着脸,耳朵尖却红得滴血,批阅奏折的笔尖,终于不再带着杀伐之气,而是……微微颤抖着,泄露了帝王心底那场翻天覆地的甜蜜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