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血字遗诏在铜简里发芽,发出的却不是嫩绿,而是赤黑。
那颜色像被反复熬煮过的漆,又掺进碾成粉末的朱砂,黏稠得几乎拖得住时间。
老七跪在焦土中央,指缝间“嗒”地一声轻响——铜简裂了。
裂缝里先渗出的是血,再是头发,最后是一整片指甲盖大小的鳞。
鳞上刻着字,比蚊子腿还细,却一笔不乱:
“朕以喉骨为田,以血为润,以咒为种,候十年,候一人。”
老七看得懂,因为那些字根本就是他自己的笔迹,只是被母皇提前写在了命里。
二
守诏人“白帽”跪在十丈外,手里捧着空匣。
锦匣内壁衬的是冰蚕帛,本可隔绝阴阳,此刻却被烙出一个焦黑的人形,像有人在里面自焚。
白帽浑身发抖,却不敢松手——他若松手,匣底那最后一点“帝息”就会散进风里,风会吹到史官耳朵里,史官会把“第七子弑母”写进青史,一笔就抹掉他守诏三十年的苦劳。
于是他咬破舌尖,以血为蜡,把匣子重新封死,封得严丝合缝,却封不住自己越来越白的鬓角。
短短几个呼吸,他像被抽走十年阳寿,乌发成雪。
雪落进匣缝,“嗤”地化成一缕白烟,烟里浮出母皇的侧脸,对他轻轻摇头,仿佛在说:
“别挡路,你挡的不是他,是朕。”
三
铜简彻底碎了。
碎成七瓣,每一瓣都是一枚薄如蝉翼的骨镜,镜中映出的却不是现世——
第一瓣,映出母皇尚是少女,赤足行于雪原,脚下每一步都开出一朵血莲;
第二瓣,映出老七出生那夜,稳婆把他倒提着拍臀,他却没哭,反而对稳婆咧嘴一笑,笑得稳婆当场疯癫;
第三瓣,映出六兄之死,死法各不相同,却都在临死前喊同一句话:“老七,别回头!”
第四瓣,空白,像被谁提前刮走了未来;
第五瓣,映出今日此时,却少了老七,只剩白帽一人跪在原处,抱着匣子啃食,像在啃一块发硬的馍;
第六瓣,映出皇陵深处,一具比皇陵更古老的棺,棺钉自己旋出,棺盖浮起三寸,缝里探出一只孩子的手,腕上戴着第七枚铜简;
第七瓣,映出老七自己的眼,眼白里浮出一行全新的血字:
“看也看了,信也信了,该把命交出来了。”
四
七瓣骨镜同时合拢,化作一根赤黑色的“芽”。
芽无叶,只有节,每一节都嵌着一张极小的脸,脸在哭,哭不出声,于是泪就变成血,血顺着芽身往下淌,却不滴落,而是逆流——
从芽尖流向芽根,再流进老七的掌纹,沿掌纹一路冲进心口。
老七听见“咚”的一声,像有人在他胸腔里扣响了一面鼓。
鼓槌是母皇的指骨,鼓面是他自己的幼小心脏。
鼓声三急一缓,节奏一起,他全身骨头便自己动起来,像被线提着的皮影。
“咔——咔——”
脊椎节节拔高,锁骨左右裂开,肋骨外翻,像树枝急于撑开春夜。
白帽远远看着,忽然想起自己年轻时在军中养过一只雏鹰,鹰雏破壳那刻也是这般不顾一切,把一身碎骨当翅膀。
可老七不是鹰,他是被母皇种在凡胎里的“逆鳞”,此刻终于长到尺寸,要撕破皮囊回去复命。
五
皇城方向传来钟声,连撞十二下,表示“大丧”。
钟声未落,又起一阵更小、更脆的铃音,叮叮当当,像孩童赤脚跑过琉璃瓦。
白帽脸色惨白——那是“魂铃”,只在帝后入陵时系于椁角,风一动,铃响,表示亡魂安于永夜。
如今铃却自己跑到空中,一路飘向老七,仿佛亡魂已不愿再守皇陵,要认新主。
铃后拖出一条极长的白绫,绫上写满朱砂名讳,都是历代先帝。
最末端,墨迹犹湿,赫然是“凰第七子”四字,血淋淋,尚未干涸。
白帽终于崩溃,跪地大哭:“殿下,您若再往前一步,史官就会写您‘弑母盗骨,僭位自立’,千秋万代,洗不清!”
老七回头,一半脸还是少年,一半脸已覆满黑鳞,声音却温和:
“洗不清就洗不清,我本就不是来洗脸的,我是来——”
他伸手,指尖穿过白帽的额,像穿过一层雾,
“——洗脸盆的。”
六
白帽怔住,忽觉自己一生记忆被那只手轻轻提起。
他看见三十年前的自己,还是个小兵,第一次随军入皇陵,火把照出壁画上母皇的含笑侧脸;
看见二十年前,自己升任守诏人,跪在丹墀下,接过沉甸甸的铜简,指天发誓“人在诏在”;
看见十年前,母皇深夜召见,赐他一杯“忘忧酒”,酒里浮着一条小虫,虫背有字“忠”;
看见今夜,自己把铜简交到老七手里,以为完成使命,却原来只是把刀柄递给了刀。
记忆被抽尽,白帽的身体随之干瘪,像被扎破的猪尿泡,噗嗤一声瘪进盔甲里。
盔甲保持跪姿,内里却空了,风一吹,甲片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当当”,仿佛仍在叩首。
老七收回手,掌心多了一粒极小的光点,那是白帽一生的“忠”。
他把光点按进自己胸口,与母皇的咒芽并列。
两粒种子一撞,发出婴儿啼哭般的脆响,哭声中,老七身后那株骨树终于长出第一片叶子——
叶子是透明的,叶脉却由无数细小的金字组成,字字都是“朕”。
七
骨树摇叶,皇陵地震。
尘封的墓道一层层自内而外推开,像巨兽吞食后的胃袋,反向呕吐出早已被消化的荣光。
最后一道石门抬起,露出里面真正的“棺”。
那棺不是木,不是石,而是一整片被掏空的“岁月”——
四面棺壁由无数层薄如蝉翼的光阴叠成,每一层都映着母皇不同时期的脸:
婴孩、少女、新后、女帝、孤母、死尸……
脸与脸之间,隔着一指厚的黑暗,黑暗里伸出密密麻麻的手,都在等一个拉他们出去的契机。
老七站在棺前,低头,看见自己脚下影子早已分岔,像一株被雷劈过的老槐,根须爬满整片墓砖。
影子最粗的一股,正与棺底伸出的那只孩子手十指相扣。
孩子手微微用力,把他往棺里拉,他却不再抗拒,反而轻声道:
“母皇,您当年种我,不就是为了今日收果?
我来了,带着您要的血,也带着您没算到的债。”
话落,他抬手,一掌拍在自己天灵。
“啪——”
颅骨裂而不碎,裂缝里涌出的不是脑浆,而是一股浓稠的黑雾。
雾中浮出第七瓣骨镜的最后一镜——那里面,终于映出“未来”:
没有皇朝,没有史官,没有名字,只有一片广袤荒原;
荒原上,一株巨大的骨树顶天立地,树枝上挂着无数空皮囊,风一吹,皮囊相互碰撞,发出类似钟铃的声响;
树下,一个看不出年纪的人,赤足行走,每走一步,脚下便生出一朵血莲;
那人抬头,脸是老七,也不是老七,而是所有“第七子”的叠加——
过去、现在、未来,被母皇的咒芽强行缝在一起,缝成一张永远长不大的脸。
八
黑雾倒卷,把老七整个裹住,像一枚迟到的茧。
棺内的岁月之壁同时合拢,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像女人扣上妆匣。
皇陵外,漫天星斗忽然集体移位,排成一只巨大的、倒悬的“凰”字。
史官在观星台记录:“天凰逆现,主国祚将移,新主非人。”
他写到最后一个字,笔杆“啪”地断了,断口渗出一点黑血,血里浮出一粒极小的芽。
史官低头,看见那芽正顺着自己的笔,往史书里钻,像要把刚刚写下的历史重新改写。
他惊呼一声,想撕掉那页纸,却晚了一步——
芽已扎根,纸面迅速长出一条纤细的骨枝,枝头挂着尚未成形的“第120章”。
史官的手指被骨枝勾住,指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像被抽干墨汁的笔。
他最后抬眼,望向皇陵方向,只见夜色里,一座比皇城更高的“骨塔”正破土而出,塔尖挑着半轮月亮,月色也被染成赤黑。
塔下,有婴儿啼哭,有女人轻笑,有老人长叹。
三种声音叠在一起,汇成同一句话——
“自行发芽,破土为诏;
血未尽,命未终,
第七子,才刚学会哭,
还没学会死。”
风把这句话吹遍山河,吹进每一个正在翻书的史官、每一个正在做梦的百姓、每一个正在临盆的孕妇耳中。
他们同时惊醒,却说不清自己到底听见了什么,只觉心跳比往常快了一拍。
那一拍,是母皇在棺内,轻轻敲下的第二通鼓。
鼓声顺着地脉,传向更远的远方——
传向下一座皇城、下一页史书、下一个
……第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