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岛西部的盐场在晨光里泛着晶亮的白,火山岩凿成的盐槽整齐排列,像铺在滩涂上的无数面镜子,倒映着湛蓝的天空。儋耳部的族人正弯腰刮着槽底的盐花,竹刮子划过岩石的“沙沙”声,混着海浪拍岸的节奏,成了这片盐场最古老的晨曲。
赵信站在盐场边缘的高地上,望着那片望不到头的白色。海风带着浓重的咸味扑在脸上,他身后跟着的工部官吏正铺开一卷麻布地图,用炭笔在上面标注着什么。“从盐场到赤坎港,直线距离二十里,”官吏用木尺量着图上的距离,“但中间要过三道山梁,两道溪流,得绕路,实际要走三十里。”
“绕路就绕路,”赵信的目光落在盐场中央那座最大的盐槽上,儋耳部首领盐牙正蹲在那里,手里捧着一捧刚刮下的盐花。那盐带着淡淡的粉色,是火山岩矿物质特有的颜色,在晨光里像碎掉的霞光,“路要修得宽,能过牛车,还要垫高路基,免得雨季被淹。”
盐牙听到声音,转过身来。他今天换了件新的麻布短褂,是赵信让人送来的,领口绣着简单的海浪纹。他手里的盐花在掌心轻轻晃动,声音比昨日沉稳了许多:“赵将军,这盐场的石头槽子,用了三代人了,有些地方已经裂了,能不能请工匠帮忙修修?”
“不仅要修,还要添新的。”赵信走下高地,踩在盐场的火山岩地面上,脚下有些硌脚,“我让人带了石灰和糯米浆来,修补裂缝最管用。另外,再新凿二十个盐槽,就建在那边——”他指向盐场东侧地势稍高的地方,“那里离山近,取水方便,雨季也不容易积水。”
盐牙的眼睛亮了亮。儋耳部世代制盐,最清楚盐槽的重要性,裂了缝的盐槽存不住卤水,每年要少出多少盐,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他把掌心的盐花撒回盐槽,拍了拍手:“族里的年轻人都愿意出力,修路、凿槽子,我们都能帮忙。”
“好。”赵信点头,示意幕僚拿出早已备好的盟约文书。那文书用厚麻布缝制,上面用朱砂写着几行大字,旁边还画着简单的图案:左边是一面飘扬的旗帜,右边是一片盐槽,中间用一条线连起来。“盟约就写在这上面,你看看,没问题就用鸡血按个手印。”
盐牙接过文书,虽然认不全字,却看懂了那图案。他指尖抚过那片画着盐槽的地方,抬头看向赵信:“真的……不用把盐场交给官府?”
“不用。”赵信指着文书上的一条朱砂线,“上面写着,盐场所有权归儋耳部,你们想怎么晒、怎么刮,自己说了算。官府只负责两件事:一是按约定的价钱来收盐,二是帮你们修盐槽、修路。”他顿了顿,补充道,“收盐的价钱,按季度调整,不会让你们吃亏。比如雨季晒盐难,就加价;旱季产量高,就按平价,但绝不会比市价低。”
盐场里的族人渐渐围了过来,都看着他们。那些年轻的汉子手里还握着竹刮子,盐粒沾在他们黝黑的胳膊上,像撒了层碎银。几个老人拄着拐杖,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盐牙深吸一口气,从腰间解下一把小铜刀——那是他父亲传下来的,刀鞘上刻着儋耳部的图腾。他划破指尖,将血滴在文书上画着盐槽的地方,然后用力按了个手印。红色的手印落在白色的麻布上,格外醒目。
赵信也划破手指,在旁边按了个手印。两个手印并排在一起,像两颗紧紧靠在一起的心脏。
“从今天起,儋耳部就是岭南最南端的归降部落了。”赵信举起文书,对着围观的族人高声道,“朝廷不会派官来管你们,盐场还是你们的,只是往后,你们的盐能卖到更远的地方,换更多的粮食、铁器、布料!”
族人们爆发出一阵欢呼,年轻人们把竹刮子抛向空中,盐花在阳光下纷纷扬扬落下,像场细碎的雪。几个老人用儋耳语念起了古老的祝词,声音苍老却虔诚。
盐牙看着那卷盟约文书,突然觉得手里的铜刀轻了许多。他转头对赵信说:“我让人杀了两头黄牛,就在盐场边的空地上设宴,赵将军一定要尝尝我们的盐烤牛肉。”
“好。”赵信笑着应下,目光转向盐场东侧,工部的人已经开始用木桩标记修路的路线了。那路线像一条蜿蜒的线,一头连着白色的盐场,一头通向远方的港口,阳光落在那些木桩上,仿佛已经能看到将来牛车来来往往的景象。
“这路要修多久?”盐牙问。
“最多一个月。”赵信指着那三道山梁,“山梁处要挖隧洞,溪流上要架木桥,工匠带来了新的工具,快得很。”他顿了顿,看向盐场里那些忙碌的身影,“等路通了,你们的盐早上从这里装上车,傍晚就能到港口,装上船,不出三天,就能运到广州城。”
盐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里突然有了个从未有过的念头:也许,儋耳部的盐,真的能走出这座岛,走到更远的地方去。
午后的阳光越来越烈,晒得盐场的白色更加刺眼。盟约文书被挂在盐场中央的旗杆上,红色的手印在阳光下像一团燃烧的火。工匠们开始修补盐槽,石灰浆混合着糯米的香气在空气里弥漫;另一边,修路的族人正用锄头挖着路基,号子声此起彼伏,和海浪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赵信站在新标记的盐槽位置,看着工匠们测量尺寸。盐牙走过来,递给了他一块用红布包着的东西。打开一看,是块拳头大的盐晶,通体粉红,像块凝固的晚霞。“这是盐场最老的那个槽子里结的,”盐牙的声音带着点自豪,“我们叫它‘盐心’,送给将军做个念想。”
赵信接过盐晶,入手冰凉,沉甸甸的。他能感觉到盐晶里细密的纹路,像记录着儋耳部世代的光阴。“多谢。”他把盐晶放进怀里,“等路修好了,我让人送几车稻种来,山梁那边的坡地适合种旱稻,收了稻子,就能自己留着吃,不用再换了。”
盐牙的眼睛又亮了,用力点了点头。
海风依旧带着咸味,却不再是以前那种让人窒息的咸,反而混进了石灰浆的涩、木头的香,还有一种叫“希望”的味道。赵信望着那片正在焕发新生的盐场,看着远处修路的人们,知道这片白色的土地,从此不再只是儋耳部的盐场,更是连接岛屿与大陆的纽带——用盐铺就的,带着温度的纽带。
夕阳西下时,第一车修好的盐装上了临时赶制的木车。盐牙亲自赶着车,沿着刚修好的一小段路基慢慢往前走。车轮碾过新铺的石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车斗里的盐花在暮色中闪着微光,像装满了星星。
赵信站在高地上,看着那辆缓缓移动的木车,以及车后跟着的、唱着儋耳歌谣的族人。他知道,这份盐场盟约,不只是一张文书,更是种在这片火山岩土地上的种子,用不了多久,就会结出比盐更甜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