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岛西部的盐场,是老天爷赏饭吃的地方。
从儋耳山往南,海岸线像被巨斧劈开,裸露出大片灰白色的盐田。那些盐田并非天然形成,而是儋耳部的族人世代开凿的“盐槽”——用火山岩打磨成浅平的石槽,一排排铺在滩涂上,像给大地镶嵌了无数面镜子,在烈日下泛着刺目的白光。涨潮时,海水漫过槽沿,族人将水舀进槽里,再用红树林的枯枝搭成“滤盐架”,让海水经过多层过滤,变成浓度更高的卤水;退潮后,毒辣的日头把卤水里的水分蒸干,槽底便结出一层雪白的盐花。
儋耳部的首领盐牙,此刻正蹲在最大的盐槽旁,看着族人用竹刮子将盐花刮进陶瓮。他手里捏着块粗盐,那盐粒带着淡淡的粉色——那是火山岩里的矿物质染的,是儋耳部独有的“火山盐”。海风掀起他粗麻布的披风,露出胳膊上纵横交错的疤痕,那是常年晒盐、搬盐磨出的茧子,也是被盐卤蚀出的印记。
“首领,雷州半岛又派人来了。”一个年轻族人跑过来,手里举着块木牌,上面用炭笔写着几行字。
盐牙接过木牌,眯着眼辨认——他认得几个中原字。“赵信……愿保盐场归儋耳自治?”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海盐的涩味。
“是,那人说,官府只负责收盐、运盐,不插手咱们怎么晒、怎么滤。”年轻族人说,“还说,给的价钱比珠崖部高两成,用铁器换,一把刀换十瓮盐。”
盐牙嗤笑一声,将木牌扔在盐槽里,卤水瞬间漫过牌面,晕开一片炭黑。“高两成?当年珠崖部也这么说,转头就把盐价压到三成,还抢了咱们三个盐槽。”他往海里啐了一口,“中原人的话,能信?”
儋耳部守着这片盐场,日子不算富裕,却也安稳。只是十年前珠崖部仗着人多,硬抢了西海岸最肥沃的三个盐槽,还逼着他们用两倍的盐换铁器,那笔账,盐牙记到现在。
“可……那人带了农师,在北边的荒滩上种出了番薯,听说亩产比稻子高两倍。”年轻族人小声说,“还有个俚部落,以前连饭都吃不饱,现在天天有玉米啃。”
盐牙的眉头拧成个疙瘩。他不怕打仗,就怕族人饿肚子。去年旱季,盐场减产,族里有老人孩子饿得起不来,还是他带着人用盐换了珠崖部的陈米,才熬过那段日子。
“去看看。”盐牙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盐粒。他倒要看看,这个赵信,到底安的什么心。
赤坎港的盐仓前,赵信正看着工匠给新铸的铁锅刻字。锅沿上刻的是“儋耳专用”,字体方方正正,透着股郑重。
“将军,儋耳部的盐牙来了。”亲兵低声禀报。
赵信抬头,看见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站在仓门口,身材不算高大,却像块被海水泡透的礁石,透着股沉劲。他手里提着个陶瓮,瓮口用红布封着,不用问也知道,里面是盐。
“盐牙首领。”赵信迎上去,指着仓里堆着的铁器,“这些是给你的见面礼——二十把镰刀,十把斧头,还有五口铁锅。”
盐牙没看那些铁器,只是盯着赵信的眼睛:“赵将军要是想要盐场,就直说,不用绕弯子。儋耳部的人,骨头硬,不怕打。”
“我要盐,不要盐场。”赵信示意幕僚展开一幅卷轴,“你看这张图,西海岸的盐场,从北到南,共一百二十三个盐槽,都标着呢。红色的是你们现在在用的,蓝色的是十年前被珠崖部抢去的——我让人查过账,那些盐槽本就是儋耳部开垦的,理当还给你们。”
盐牙的目光落在蓝色标记上,呼吸猛地一滞。那三个盐槽是西海岸最靠近火山的,卤水里含着天然的矿物质,晒出的盐自带鲜味,当年被抢时,他父亲气得吐了血。
“还?”盐牙的声音发颤,“珠崖部能乐意?”
“我已经跟珠崖部首领说好了,用五十石番薯换那三个盐槽。”赵信说,“他要是不乐意,我让宋军去‘劝劝’他。”
盐牙盯着赵信,想从他眼里找出点虚假,却只看到平静。他突然打开陶瓮,抓出一把火山盐,狠狠摔在地上:“这是咱们的盐!你们中原人总说盐要官卖,凭什么?”
“凭它能让族人吃饱穿暖。”赵信弯腰,捡起一撮盐,放在掌心,“儋耳的火山盐味道好,中原人喜欢,卖到那边,能换十倍的粮食、铁器、布料。但你们自己运不过去,也不懂怎么定价,容易被中间商坑。官府来收,给的价虽然比市价低一成,却保证月月兑现,不拖欠,还帮你们修盐槽、建仓库,防备台风——这笔账,划算。”
他让人拿来一本账册,上面记着密密麻麻的数字:
“盐价:每瓮火山盐(约五十斤)换铁器十斤,或稻谷二十斗,或棉布五匹。价格每季度调整一次,按中原盐价的八成算,旱季加价两成,雨季不加价(因运输成本高)。
盐务管理:儋耳部自选十名‘盐吏’,负责登记产量、监督质量;官府派三名‘盐监’,只负责统计总数、安排运输,不得干涉盐吏工作。
盐场维护:官府每年拨三十石粮食,用于修补盐槽、更换滤盐架;若遇台风毁了盐田,官府出工匠帮忙重修,儋耳部只需出人力。”
赵信指着账册:“这些写在纸上,盖官府的印,以后就是规矩。你们要是觉得亏了,随时可以改,只要族里半数人同意,我就向上禀明。”
盐牙一页页翻着账册,手指抚过那些工整的字迹。他看不懂多少字,却看懂了旁边画的小图:滤盐架的改良样式(用竹篾代替枯枝,过滤得更干净)、盐槽的加固方法(在石缝里灌糯米灰浆,抗台风)、还有仓库的通风设计(防止盐受潮结块)。
“这些……都是真的?”盐牙抬头,眼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希冀。
“你可以去问问俚部落的首领,”赵信说,“他们的火山稻,现在能多收三成,就是因为官府帮他们改良了农具。”
正说着,仓库外传来喧哗声。只见几个儋耳族人扛着新铸的锄头,正围着农师问东问西,脸上是藏不住的兴奋。那是赵信让人按儋耳部的身高打造的,木柄比中原的短三寸,用着更顺手。
盐牙看着族人手里的锄头,又看了看账册上的条款,突然抓起一把火山盐,塞进赵信手里:“这盐,换你一个准话——盐场真能归我们自己管?”
赵信握紧那把盐,盐粒硌得手心发疼,却带着股奇异的力量。“归你们管。”他的声音掷地有声,“官府只做你们的‘运盐夫’,不做‘抢盐贼’。”
盐牙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对身后的族人喊:“把东边那五个盐槽的盐装船,送过来!”
那五个盐槽是今年收成最好的,晒出的盐带着淡淡的玫瑰色,是儋耳部的“贡品盐”,从不轻易示人。
“这是……”赵信有些意外。
“订钱。”盐牙的声音依旧沙哑,却透着股豁出去的劲,“我信你这一次。要是敢骗我们,儋耳部的人就是拼了命,也会把这些盐撒进你们的粮库里,让你们一辈子吃不下饭!”
赵信笑了,让人搬来十口铁锅,锅沿上的“儋耳专用”在阳光下闪着光。“我等着你们的盐。”
夕阳西下时,儋耳部的盐船启航了。盐牙站在船头,看着赤坎港的灯火越来越远,手里紧紧攥着那份账册。海风带着盐的咸味,却不再像以前那样涩得人难受——他知道,从今天起,儋耳部的盐,不仅能换粮食,还能换一个安稳的明天。
赵信站在码头,望着盐船消失在暮色里,手里的火山盐已经化成了水,在掌心留下一层白痕。他对幕僚说:“把儋耳部的盐场地图给珠崖部首领送去,让他按约定还盐槽。另外,告诉工部,下个月开始,给儋耳盐场送五十根竹篾,要最结实的那种。”
幕僚应下,又问:“将军,儋耳部真能安分?”
赵信望着西海岸的方向,那里的盐田此刻应该正被月光照着,泛着银辉。“只要盐价公道,盐场安稳,他们比谁都安分。”他说,“毕竟,谁也不想用命换盐吃。”
夜色渐深,盐仓里的铁器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仿佛在守护着一份刚刚达成的约定。而在海南岛西部的盐田上,儋耳部的族人正哼着古老的盐歌,用新换来的竹篾修补滤盐架——那歌声里,少了几分警惕,多了几分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