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时,青竹部的寨门就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惊醒。守寨的青年握紧竹矛,透过门缝看到的却不是黑岩寨的狼骑兵,而是几个背着行囊的汉人——为首者一身素色锦袍,腰间只悬着块玉佩,身后跟着十余个同样未带兵刃的随从,行囊上隐约露出“军粮”二字的封条。
“我是赵信,特来赴约。”为首者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寨内,首领木坤正蹲在议事的大榕树下,手里攥着那张皱巴巴的招抚令。树皮上刻着的部落图腾被晨露打湿,像在无声地诘问——三天前,汉军斥候送来的招抚令上写着“赠粮五十石,保部落三年无扰”,底下盖着鲜红的将军印。可木坤摩挲着印泥的温度,总觉得这承诺像山间的雾气,看着实在,一伸手就散了。
“首领,那汉人说他是赵信,还带了粮食!”守寨青年连滚带爬地跑来,竹矛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划痕。
木坤猛地起身,腰间的藤甲发出“哗啦”声响——那是十年前黑岩寨入侵时,他父亲用命换来的战利品,甲片上的裂痕至今还渗着暗红的血渍。“带了多少人?有刀吗?”
“就十二个,都没带兵刃!行囊鼓鼓的,看着真像粮食!”
大榕树下的族老们炸开了锅。花白胡子的巫祝用骨杖敲着地面:“汉人最会骗人!当年黑岩寨也是说‘借粮’,结果抢走了咱们的稻种!”穿兽皮的猎手拍着胸脯:“怕他干啥?真敢耍花样,就让他们尝尝竹箭的厉害!”
木坤抬手止住议论,目光扫过寨墙后那些面黄肌瘦的孩童——去年冬天的雪灾冻死了半数牲畜,春耕的种子还缺着大半,再耗下去,不用谁来打,全族就得饿死。“开寨门。”他沉声道,“我去会会这位赵将军。”
寨门“吱呀”打开时,赵信正弯腰帮随从调整行囊的背带。晨光透过他的发梢,在地上投下温和的光晕,竟让人忘了他是传闻中“三天攻破白藤寨”的汉军将领。
“木坤首领。”赵信拱手行礼,动作里没有丝毫征服者的傲慢,“招抚令上写的五十石粮,都在这儿了。”他示意随从解开行囊,雪白的糙米、饱满的青稞从布袋里倾泻而出,在晨光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木坤的喉结狠狠滚动了一下。他活了四十岁,从没见过这么好的粮食——黑岩寨送来的“救济粮”总是混着沙石,楚地商人的粮价又高得能压垮骆驼。
“赵将军就带这点人来?”木坤握紧了腰间的骨刀,刀刃上还留着去年狩猎的血迹。
“带再多兵,也不如让族人吃饱饭实在。”赵信笑着指了指粮食,“这些先解燃眉之急,春耕的稻种我已经让人从楚地调了,三天后送到。另外,我带了十个懂耕种的农人,他们会教大家堆肥、引水,保准今年的收成比往年多三成。”
巫祝突然用骨杖指着赵信:“你要我们归顺朝廷,是不是要我们改穿汉人的衣服?是不是要把山神的祭坛拆了?”
“山神的祭坛好好的,谁也不能动。”赵信从随从手里接过一卷布,展开——那是块靛蓝色的土布,上面用金线绣着青竹部的图腾,“你们的服饰、节庆、祭祀,朝廷都不管。这块布是楚地绣娘按你们的图腾织的,给首领做件新衣裳,比藤甲轻便,还好看。”
木坤看着布上栩栩如生的青竹图案,呼吸猛地一滞。那是只有族人才知道的秘密图腾,汉人怎么会……
“斥候说,您父亲当年为了保护图腾,被黑岩寨的人砍断了三根手指。”赵信的声音低了些,“朝廷知道青竹部的骨气,也敬这份骨气。归顺不是低头,是找个能让骨气不被欺负的靠山。”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木坤心里。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别跟黑岩硬拼,得让族人活下去。”那时父亲的手掌冰凉,断指处的伤疤硌得他生疼。
“首领!黑岩寨的人来了!”突然有人大喊。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寨外尘土飞扬,十几个骑着矮脚马的汉子举着狼牙棒冲来,为首者正是黑岩寨的二当家,他在马上狂笑:“木坤!听说你要投汉人?先问问老子的棒子答不答应!”
族老们瞬间慌了神,猎手们抓起竹箭,箭尖却忍不住发颤——黑岩寨的铁矛,比他们的竹箭硬多了。
赵信的随从刚要上前,却被他按住。“木坤首领,”赵信看向他,“这是青竹部的家事,该您拿主意。”
木坤看着冲过来的黑岩寨人马,又看了看身后那些缩在母亲怀里的孩子,突然将骨刀插在地上,扯开嗓子喊:“青竹部的汉子,抄家伙!”
猎手们愣了愣,随即发出震天的呼喊。竹箭如雨般射向黑岩寨的人马,虽然杀伤力有限,却透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黑岩寨的二当家没想到他们敢反抗,一时竟被射得手忙脚乱。
“还愣着干啥?帮忙!”赵信对随从使了个眼色。
随从们虽没带兵刃,却个个身手矫健。有的搬来石头堵住寨门,有的爬上寨墙帮着传递竹箭,还有人捡起地上的绳索,趁黑岩寨人马混乱时甩出,精准地缠住了领头的马腿。那匹矮脚马惨叫着摔倒,二当家被甩在地上,刚爬起来就被木坤一骨刀架在了脖子上。
“滚回去告诉巴图!”木坤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青竹部不是好欺负的!从今天起,我们归顺朝廷,有本事冲汉军来!”
二当家哪里还敢逞强,连滚带爬地带着人跑了,一路丢下的狼牙棒在地上发出哐当声响。
寨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孩童的啜泣声和粗重的喘息。赵信捡起地上的青竹图腾布,递到木坤手里:“首领刚才的样子,像极了您父亲。”
木坤接过布,指尖触到金线的温度,突然“噗通”跪在赵信面前。族老们、猎手们、抱着孩子的妇人,全都跟着跪了下去,黑压压一片,像一片被风吹弯的青竹林。
“我青竹部,愿归顺朝廷!”木坤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带着压抑了十年的哽咽。
当天下午,青竹部的寨子里响起了久违的欢笑声。汉军随从带来的农人在田埂上划出灌溉的沟渠,孩子们围着装满粮食的布袋蹦跳,巫祝则带着族人在祭坛前杀了头最肥的羊——这次不是祈求山神保佑,而是感谢远道而来的客人。
木坤捧着新做的竹杯,给赵信斟上自酿的米酒:“赵将军,我有个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
“能不能让汉军的斥候驻在寨里?”木坤的眼神里带着恳求,“我知道这不合规矩,可……我怕黑岩寨报复。”
赵信看着寨墙上那些稚嫩的脸庞,想起出发前陈武的提醒:“边缘部落胆小,得给足安全感。”他笑道:“何止斥候,我让人在寨外修个了望台,再留二十个会功夫的弟兄,教你们的猎手用汉人的弩箭。”
夕阳西下时,青竹部的族人敲起了百年未用的铜鼓,鼓声在山谷里传得很远。猎手们举着火把,簇拥着汉军斥候走向临时搭建的营房,火把的光映在他们脸上,既有对未来的憧憬,也有卸下重担的轻松。
赵信站在大榕树下,看着木坤将招抚令郑重地挂在树洞里——那里曾藏着父亲的断指,如今藏着青竹部的新生。他知道,青竹部只是开始,就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这圈涟漪会慢慢荡开,终有一天会漫过黑岩寨的城墙。
远处的黑岩寨里,巴图正将青竹部归顺的消息摔在地上,陶碗的碎片溅起,划伤了他的手背。而赵信的中军大帐里,陈武正按着地图汇报:“将军,红果、石窝两部的斥候传来消息,说想请咱们的农人教他们种水稻……”
烛火摇曳中,赵信在地图上“青竹部”的位置画了个鲜红的圈,笔尖落下时,仿佛能听到无数种子破土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