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城的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缓缓铺展在街巷屋顶。天宇站在城主府的箭楼上,指尖捏着一张泛黄的舆图,目光落在赵国都城邯郸的位置。舆图上,邯郸被朱砂圈了三道,旁边批注着“赵歇盘踞,兵甲十万”——那是半年前的旧情报,如今是否有变,谁也说不准。
“将军,斥候营的人都在楼下候着了。”副将林肃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带着甲胄摩擦的轻响。
天宇转过身,夕阳的余晖在他铠甲上流动,映得他眼神格外锐利。“让他们上来。”
楼梯吱呀作响,十五个身着粗布短打的汉子鱼贯而入。他们有的背着鼓鼓囊囊的货囊,有的手里拄着破碗,还有的挑着一副修补锅碗瓢盆的担子——若混在市井里,任谁也只会当他们是走南闯北的商贩、讨饭的流民,或是走街串巷的手艺人。可只有天宇知道,这些人靴筒里藏着淬毒的短刃,腰间缠着韧性极好的麻绳,每人都能在三息内放倒两个壮汉。
“见过将军。”十五人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起檐角的夜鸟。
天宇目光扫过他们,最后落在为首的斥候队长秦风身上。秦风脸上有道从眉骨划到下颌的疤,是去年在燕国刺探时被箭羽擦伤留下的,此刻在暮色里更显狰狞。“秦风,此次入赵,你们的担子不轻。”
秦风抬头,眼神与天宇对上,没有丝毫闪躲:“请将军吩咐,属下万死不辞。”
“邯郸城防是重中之重。”天宇展开另一张更细致的图纸,上面画着邯郸的大致轮廓,“旧报说邯郸有三道城门,外城用青石垒砌,高五丈,内城多是土夯,易守难攻。你们要查的是,这半年是否加筑了瓮城?城墙上的箭楼增了多少?守城的是赵歇的亲信李左车,还是老将陈余?”
他指尖点在图纸上的西北角:“尤其注意西城门,那里靠近滏阳河,据说赵歇在河边藏了水师,你们得想法子摸清战船数量,是木桨船还是楼船?有没有架设投石机?”
秦风从怀里掏出炭笔,在自己的麻布袖上快速记下,每一笔都用力极深:“属下记下了。城防之外,还需查些什么?”
“兵力部署。”天宇的声音沉了几分,“赵歇明面上有十万兵,但去年跟燕国打仗折了不少,现在实际能调动的有多少?主力屯在城外还是城内?陈余的军队驻扎在代郡,最近有没有往邯郸增兵?这些都要摸清楚——别只看军营炊烟,赵歇惯会摆空营计,得查他们的粮草消耗,看灶眼数量是否有虚报。”
旁边一个背着货囊的斥候忍不住插言:“将军,要是被盘查问起来历,我们说辞都备好的。我扮成卖丝绸的,就说从临淄来,路遇劫匪,货都被抢了,只剩这半袋样品;老马扮流民,说家乡遭了蝗灾,一路逃过来的……”
“不够。”天宇打断他,“赵歇治下虽乱,但城门盘查比魏国严。老马,你说家乡遭灾,得说清楚是哪县哪乡,去年夏粮收了多少,官府赈灾发了什么粮——这些细节我让人查过,都写在这纸上了,你们今晚背熟。”他递给秦风一叠写满字的麻纸,“还有,赵国最近粮价涨得厉害,你们顺带查各地粮铺的价钱,问清楚是官府在征粮,还是商贩囤货。民心向背也很重要,多跟茶馆酒肆的掌柜、挑夫闲聊,听听他们骂赵歇多还是骂秦军多。”
秦风接过麻纸,指尖触到纸页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心里一暖——将军连灾民家乡的粮产都查好了,可见有多上心。“那赵国的外交呢?听说他们最近跟韩国走得近,是不是要结盟?”
“问得好。”天宇赞许地点头,“这正是关键。赵歇要是跟韩王成了盟,咱们打邯郸时就得防着韩国偷袭。你们去邯郸的茶楼多坐坐,那些列国来的使臣最爱在茶楼吹牛,听他们说什么比查公文还准。要是听到赵歇派使者去了哪国,或是哪国使者在邯郸待了超过三日,立刻想办法传回消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记住,你们是斥候,不是刺客。能躲就躲,能绕就绕,别硬碰硬。秦风带三人走西门,扮成商贩;老马带三人走南门,扮流民;剩下的跟我来,我另有安排。”
半个时辰后,城主府后巷。天宇看着最后一组斥候换上杂役的衣服,肩上扛着扁担,扁担两头挂着沉甸甸的水桶。“你们几个,跟着魏国派往赵国的送粮队混进去。”他指着巷口一辆辆装满粮袋的马车,“送粮队的队头收了我五十两银子,会说你们是临时雇的挑夫。到了邯郸,就说挑夫钱被克扣,跟队头吵一架跑掉,顺理成章留在城里。”
一个斥候扛起水桶试了试,笑道:“这活我熟,小时候在家挑水挣过钱。”
天宇拍了拍他的肩,语气难得温和:“活着回来比什么都重要。接头暗号照旧,‘今日天气好’对上‘适合晒谷粮’,信物是半个铜钱。每七日在邯郸城外的破庙传一次信,用信鸽还是用驿站,看情况定。”
“是!”
夜色渐浓,十五个斥候像水滴融入大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大梁城的街巷里。秦风带着三个“商贩”往西门走,路过城门时,守城的魏兵只瞥了眼他们货囊上的“临淄绸缎”字样,就挥挥手放行了——这些日子从魏国逃往赵国的人太多,他们早已见怪不怪。
老马则带着两个“流民”,混在一群衣衫褴褛的人里,慢慢挪向南门。他故意让自己的破碗里盛着半块发霉的饼,时不时咳嗽两声,腰弯得像株被风吹垮的稻子。守城兵踹了他一脚:“去去去,赵国也不是善地,去了有你们哭的时候!”老马连忙作揖,声音嘶哑:“能有口饭吃就行,在家乡都快饿死了……”
而那组扮成挑夫的斥候,正跟着送粮队往东门走。队头是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回头瞪了他们一眼:“到了邯郸机灵点,别乱看乱问,不然被赵兵砍了脑袋,我可不管埋!”一个斥候连忙点头哈腰:“不敢不敢,就想挣点脚力钱……”
天宇站在箭楼上,看着城门处的灯火渐渐远去,手里捏着那半个铜钱信物,指腹摩挲着上面的纹路。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只能等。等这些藏在暗处的眼睛,把邯郸城的虚实一点点描给他们看。
三日后,秦风一行已到邯郸城外的小镇。他挑着半袋丝绸样品,在镇上唯一的茶楼歇脚,耳朵却像张满的网,捕捉着周围的动静。邻桌两个农夫正闲聊,一个说:“听说了吗?西城门那边连夜加了岗,说是要修瓮城,征了好多民夫呢。”另一个接话:“可不是,我表弟在城里当差,说李左车将军天天在城墙上盯着,连吃饭都在箭楼里……”
秦风端起粗瓷碗,掩饰住眼底的光——西城门加筑瓮城,守将是李左车,这两条消息得赶紧记下来。
同日,老马在邯郸南门的贫民窟里蜷缩着,听旁边一个讨饭的老婆婆念叨:“粮价又涨了,前天还是一百文一斗,今天就一百二了。听说官府在往军营里运粮,拉粮的马车从早到晚没断过……”老马掏出藏在破袄里的炭笔,在布条上画了个粮袋,旁边标上“120文”。
而扮成挑夫的斥候,此刻正在邯郸城内的粮铺打杂。他给掌柜的捶背时,听到掌柜跟账房先生抱怨:“赵歇要跟韩国结盟,派了三拨使者去新郑了,听说要送韩国五百匹战马当聘礼……”斥候手里的力道没控制好,掌柜的痛呼一声:“你小子找死啊!”他连忙赔笑,心里却记下了“韩赵结盟,赠马五百”。
又过了四日,邯郸城外的破庙。秦风将各方消息汇总,写在一张薄如蝉翼的纸上,卷成细卷塞进信鸽的脚环。纸上记着:“邯郸西城门筑瓮城,箭楼增十座,守将李左车;城内军营灶眼较旧报少三成,实兵约七万;粮价暴涨,民心怨愤;赵使三赴新郑,疑结盟……”
信鸽扑棱棱飞起,消失在暮色里。秦风望着鸽子远去的方向,摸了摸腰间的短刃——他们的任务,才刚刚开始。而远在大梁的天宇,收到信鸽时,正站在舆图前。他将新消息一一标注在图上,邯郸城的轮廓在他笔下渐渐清晰,像一头正在沉睡的猛兽,终于露出了它的獠牙与软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