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食其抵达狄道城时,正值初夏。城门处没有盛大的迎接队伍,只有李信带着几个小吏在等候,态度恭敬却不谄媚。
“郦大人一路辛苦,侯爷在府中备了薄宴,请随我来。”李信引着郦食其穿过街道,沿途的景象让郦食其暗暗心惊。
街道两旁的店铺整齐有序,汉人、羌人、匈奴人比邻而居,互市上的交易用的是边郡自制的“五铢钱”,上面刻着“边郡”二字;路边的学堂里传来读书声,仔细听,竟是匈奴孩童在学汉话;更让他意外的是,几个穿着灰布制服的巡防队员正在调解纠纷——一个汉人商贩和羌人牧户为了价格争执,巡防队员不偏不倚,按市价裁决,双方都心服口服。
“李大人,边郡的秩序……倒是比长安还好。”郦食其忍不住道。
李信笑了笑:“侯爷说,不管什么族,来了都是边郡人,规矩面前,人人平等。”
到了侯府,天宇已在门口等候,一身素色锦袍,没有穿铠甲,看起来温和谦逊:“郦大人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宴席上,没有山珍海味,只有寻常的鸡鸭鱼肉和几样野菜,酒水是边郡自酿的果酒,度数不高,带着清甜。
“边郡苦寒,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大人。”天宇举杯,“这杯酒,敬大人一路风尘。”
郦食其饮下酒,开门见山:“天侯爷,陛下听闻边郡民生渐丰,甚为欣慰,特命下官前来犒劳——只是,近来长安有些流言,说侯爷制定了一份《五年规划》,不知可否让下官一观?”
天宇没有隐瞒,让人取来规划正本:“这是参军府拟定的浅见,本想完善后再呈给陛下,既然大人来了,正好请大人指点。”
郦食其接过规划,逐字逐句细看,比在长安时看得更仔细。他发现,规划中除了之前看到的战略,还详细记载了每一项措施的预算、负责人、预期效果,甚至标注了可能遇到的风险——比如盐场扩建可能引发的水源问题,乡勇营训练可能耽误的农时,都有应对之策。
“侯爷的规划,可谓详尽。”郦食其放下规划,目光锐利,“只是,五万乡勇、河西要塞,会不会太过劳民伤财?”
“大人请看这个。”天宇让人取来账册,“去年边郡盐铁收入折合粮食十万石,足够支撑乡勇营开销;至于河西要塞,不是凭空建造,而是在原有部族堡垒的基础上加固,所需人力以战俘和流民为主,不给百姓增加负担。”
他顿了顿,语气诚恳:“边郡地处汉、匈、羌交界,若不自强,便是他人砧板上的肉。五年规划不是为了扩张,而是为了自保——只有咱们足够强,匈奴才不敢南下,陛下才能专心应对荥阳战事。”
郦食其沉默不语,他在长安时,总觉得天宇的规划充满野心,可亲眼看到边郡的景象,亲耳听到天宇的解释,又觉得合情合理。
接下来几日,天宇让李信陪着郦食其四处查看。他们去了新开的盐场,看到工匠们用改良的锅灶煮盐,产量果然比旧法高了一倍;去了狼山铁矿,冶炼工坊里炉火熊熊,铁犁铁镰堆积如山,管事说这些农具很快会分发到各县;去了乡勇营的训练场,看到各族男丁在训练间隙互相说笑,汉人教匈奴人耕地,匈奴人教汉人骑射,一派融洽。
最后一站是武学。郦食其看到一群各族少年在练习兵法推演,其中一个匈奴少年指着沙盘,用流利的汉话分析:“此处是狼山隘口,若匈奴来犯,当在此处设伏,断其退路……”
“这孩子叫挛鞮野,是挛鞮骨的侄子。”李信介绍道,“去年刚来时连汉话都不会说,现在不仅能推演兵法,还能背《孙子》。”
郦食其心中震动。他忽然明白,天宇的规划最可怕的不是五万乡勇或河西要塞,而是这种潜移默化的融合——当汉人、匈奴人、羌人都认同“边郡人”这个身份时,这片土地自然会凝聚成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临别前,郦食其单独见了天宇。
“侯爷,下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大人请说。”
“陛下对边郡的猜忌,并非空穴来风。”郦食其语气沉重,“这份规划若呈上去,朝中必有大臣发难。侯爷若想自证清白,或许……可以放缓些脚步。”
天宇看着窗外正在互市上交易的人群,缓缓道:“大人,边郡的百姓等不起。他们背井离乡来到这里,不是为了苟活,是为了能吃饱饭、穿暖衣、让孩子有书读。规划慢一步,他们的希望就少一分。”
他转头看向郦食其,目光坦荡:“至于陛下的猜忌,我相信日久见人心。边郡永远是大汉的边郡,但边郡的百姓,首先是边郡人。”
郦食其沉默良久,最终长叹一声:“侯爷好自为之。”
返回长安的路上,郦食其看着车窗外的风景,手中紧紧攥着那份规划。他知道,自己带回的不仅是边郡的实情,还有一个难题——如何在刘邦的猜忌与边郡的发展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
而边郡的夏天,依旧热闹。盐场的白雾蒸腾而上,铁矿的炉火彻夜不熄,田地里的麦子渐渐泛黄,乡勇营的呐喊声与学堂的读书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充满力量的歌谣,在这片土地上回荡。天宇站在城楼上,望着这一切,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