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许薇独自一人出了吊脚楼。
她告诉同伴自己要去找龙阿公了解更多信息,但实际上,她走向了寨子外的山路。那条他们来时走过的路,现在看起来完全不同了——青石板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路旁的野花盛开,蝴蝶飞舞,一切宁静美好。
但许薇知道,这只是表象。
她走到那三棵并生的杉树前,这是寨子的边界。再往外,就是下山的路。昨天他们就是从这里进来的。
许薇深吸一口气,迈步向前。
一步,两步,三步......走到第十步时,她感到一阵眩晕。周围的景物开始扭曲,树木像被拉长的橡皮泥,路在眼前分岔,变成无数条,每一条都通向未知的方向。
她闭上眼睛,告诉自己这是幻觉。再睁眼时,景象恢复了正常,但她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三棵杉树前。
她刚刚明明往前走了十几米。
鬼打墙。路不让她离开。
许薇没有退缩,反而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对着空无一人的山路说:“杨树生,我知道你能听见。我们谈谈。”
没有回应。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三十年了,你孤独吗?”许薇继续说,“每天感受别人的脚步,自己却永远停留在原地,这种滋味不好受吧?”
风突然停了。四周陷入诡异的寂静。
“你想解脱吗?想真正安息,而不是困在这条路上?”
路旁的草丛动了动。一只灰色的野兔跳出来,停在许薇面前,红色的眼睛盯着她,不像动物的眼神,倒像是有智慧的人。
“是你吗?”许薇轻声问。
野兔没有动,但许薇感到一股意识流涌入大脑——不是语言,而是直接的感觉:疲惫,无尽的疲惫,还有一丝微弱的希望。
“怎么帮你?”许薇问。
野兔转身,朝山里跑去,跑几步就回头看她,像是在引路。
许薇跟上。野兔带她走了一条她从未见过的小径,绕过寨子,向深山走去。这条路很隐秘,几乎被杂草完全覆盖,如果不是野兔带路,她根本发现不了。
走了大约半小时,前方出现了一个山洞。洞口被藤蔓遮掩,野兔钻进洞里消失了。
许薇犹豫了一下,还是拨开藤蔓走了进去。
山洞不深,只有十几米。洞内干燥,有生活痕迹:一个破旧的帆布背包,几本地质手册,一个生锈的水壶,还有一个笔记本。
是杨树生的东西。
许薇小心地翻开笔记本。纸张已经发黄变脆,字迹也有些模糊,但还能辨认。
前面几页是地质勘测记录,画着地形图,标注着岩石样本信息。但从中间开始,内容变了:
“1983年7月10日:第三次迷路。无论怎么走都会回到原点。这不是普通迷路,有什么东西在控制这条路。”
“7月11日:和寨子老人谈话,他们提到了‘路祭’。我不信这些,但现象无法用科学解释。”
“7月12日:梦见自己在路上行走,永远走不完。醒来后发现脚底有泥土,像真的走了很远。我开始怀疑现实。”
“7月13日:听见路的声音。它在哭,说它太累了,需要休息。我是不是疯了?”
“7月14日:我明白了。路需要一个人成为它的一部分,才能继续‘活’下去。寨子选中了我,因为我是外乡人,没有牵挂。”
“7月15日:最后记录。我决定接受。不是因为我信这个,而是因为我想知道真相——路到底有没有意识?成为路是什么感觉?这也许是人类第一次有机会研究这种超自然现象。如果我回不来,希望有人能找到这个笔记本,继续我的研究。”
笔记本到这里结束。最后一页夹着一张照片,是年轻的杨树生,穿着地质队制服,站在山顶,笑容灿烂。照片背面写着:“给未来的发现者:如果我真的成了路,请告诉我,我的研究有价值吗?”
许薇感到眼眶发热。这个人,在最后的时刻,想的不是自己的命运,而是研究。他想用科学理解超自然,甚至不惜以自己为实验对象。
她继续翻找,在背包底部发现了一个铁盒,里面是一些岩石样本,还有一封信,信封上写着:“致雾隐村的路”。
信没有封口。许薇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
信很短:
“致未来的路:
如果你读到这封信,说明你和我一样,被选中了。不要害怕,不要抗拒。这不是诅咒,而是机会。
成为路的前四十九天,你还能思考。利用这段时间,研究路的本质。我发现了一些规律:路的力量在月圆之夜最强,在暴雨天最弱;路能感知行走其上的人的情绪,并受其影响;路不是一成不变的,它会随着行人的脚步而‘生长’。
最重要的发现:路渴望的不是人,而是连接。它把行人的意识碎片收集起来,编织成自己的记忆。所以你成为路后,并不会完全失去自我,而是成为无数行者意识的一部分。
这很孤独,但也很有趣。你会知道很多秘密,感受很多人生。从某种角度说,你获得了永生。
如果你不想永远困在这里,我有一个理论:路需要的是‘连接’,而不是‘囚禁’。如果我们能找到另一种方式提供连接,也许就能解脱。
但我没有时间验证了。今晚就是我成为路的日子。
祝你好运。
杨树生
1983年7月15日”
许薇握着信纸,手颤颤抖。杨树生留下了线索!路需要的是连接,不是囚禁。如果能找到另一种方式提供连接,就能打破循环。
但什么能替代人的意识?
她继续翻看笔记本,在最后一页的背面,发现了一个潦草的草图:画着一条路,路上有很多光点,光点之间用线连接,像一个神经网络。图下方写着:“意识网络?集体潜意识?路是寨子三百年记忆的具象化?”
突然,洞外传来脚步声。
许薇迅速把信和笔记本塞进背包,躲到洞壁阴影处。
进来的是龙阿公。老人看到洞内的情景,叹了口气:“你还是找到了这里。”
“杨树生不是自愿的。”许薇从阴影中走出来,“他在研究路,想用科学解释它。他成为路是为了研究,不是信仰。”
龙阿公点头:“我知道。他是个好人,也是个怪人。其他被选中的人都恐惧、抗拒,只有他充满好奇。他甚至问我们,成为路的过程能不能记录,能不能测量。”
“他想破解这个谜题。”
“但他失败了。”龙阿公说,“三十年来,他确实成了路,指引我们,保护我们。但他也没有破解谜题。路还是每三十年需要一个人。”
“因为他缺少帮助。”许薇举起信,“他在这里留下了线索。路需要的是连接,不是人。如果我们能找到另一种连接方式......”
“我们试过。”龙阿公打断她,“三十年来,我们试过用牲畜祭祀,试过供奉珍宝,试过请法师做法。但都没有用。路只认人,因为只有人的意识足够复杂,能维持路的‘生命’。”
许薇想到杨树生信中的话:路收集行人的意识碎片。也就是说,路的力量来自所有行走其上的人。
“如果......如果让寨子所有人都离开呢?”她突发奇想,“没有人走这条路,路得不到意识滋养,会不会自然消亡?”
龙阿公苦笑:“我们试过。二十年前,政府动员我们整体搬迁,搬到山下的移民村。但不到一个月,那条新修的路就塌方了,移民村的房子也莫名其妙起火。路在警告我们:不能离开。”
“可是......”
“姑娘,接受现实吧。”龙阿公的语气充满悲哀,“这就是雾隐村的命运。我们靠山吃山,路是我们的命脉。命脉需要滋养,我们就必须滋养它。这就是代价。”
“那为什么要是外乡人?为什么不是你们寨子自己的人?”许薇质问,“三百年了,你们用外人的命换自己的生存,这不公平!”
龙阿公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你以为我们愿意吗?每三十年,我们都要背负一条人命债,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慢慢变成路。我们的祖先立下规矩:每户必须出一人成为路,直到所有户都轮过一次,才能选外乡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从怀里掏出一本泛黄的册子,翻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有一个日期。
“这是我家的族谱。”龙阿公指着其中一个名字,“龙大山,我的曾祖父,1843年成为路。龙秀英,我的姑姑,1903年成为路。龙建国,我的堂兄,1973年成为路。下一个轮到我家,是2033年,会是我的孙子。”
许薇震惊了。原来寨子每户都要轮流献出家人。三百年,至少十代人,每代人都有一个亲人“成为路”。
“我们不是冷血。”龙阿公的声音哽咽,“每次祭祀,全寨子都要斋戒四十九天,为成为路的人祈福。我们会把他的名字刻在祭坛上,世代铭记。我们知道这是罪孽,但我们别无选择。没有路,寨子就死了。”
许薇沉默了。她突然理解了寨子人的复杂眼神——那不是对受害者的冷漠,而是对命运的无奈,和对自身罪孽的愧疚。
“就没有其他办法吗?”她轻声问。
龙阿公摇头:“至少我们没找到。”
“那杨树生呢?他找到线索了。”
“也许吧。但他已经成了路,无法告诉我们答案了。”
许薇握紧手中的信。杨树生用自己为代价,换来了线索。现在这个线索在她手里。她必须找出答案,不仅为了自己,也为了杨树生,为了寨子,为了以后不再有人牺牲。
“今晚就是七月十四。”龙阿公说,“子时一到,祭坛的鼓会显示被选中的人。如果是你们中的一个,我们会按仪式进行。如果不是,你们可以离开。”
“鼓怎么显示?”
“鼓面上的朱砂图案会变化,显现出被选者的面容。”龙阿公说,“三百年来,从未出错。”
许薇看着洞外渐暗的天色。时间不多了。
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龙阿公,杨树生成为路后,寨子这三十年来,真的再也没有人迷路过吗?”
“没有。路一直很安稳。”
“那你们怎么知道路还需要滋养?也许杨树生一个人就够了?”
龙阿公愣住:“这是规矩,三十年一次......”
“规矩可能是错的。”许薇激动起来,“杨树生研究路,也许他找到了方法,让自己能维持路更久?所以根本不需要新的祭品?”
“这不可能......”
“如果可能呢?”许薇抓住老人的手,“如果杨树生已经破解了谜题,路不再需要新人,但你们还在按旧规矩祭祀,那岂不是白白牺牲?”
龙阿公脸色变了。三百年来的传统,第一次被如此直接地质疑。
“今晚,”许薇坚定地说,“我要上祭坛。我要和杨树生沟通,问清楚真相。”
“你疯了!祭坛只有祭司和被选中者能上!”
“那我就等着被选中。”许薇说,“如果鼓上出现我的脸,我就上去。我要亲自问路,问杨树生,这一切到底能不能结束。”
龙阿公看着她,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敬佩:“姑娘,你让我想起杨技术员。他当年也是这样,不顾一切要寻找真相。”
“也许这就是他选中我的原因。”许薇说,“不是要让我成为路,而是要我完成他未完成的研究。”
夕阳西下,山洞里暗了下来。龙阿公点亮马灯:“回去吧。今晚,全寨子都会在祭坛边。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面对它。”
回寨子的路上,许薇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恐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决心。她要破解这个三百年的诅咒,为了所有人。
经过那三棵杉树时,她停下脚步,对着山路说:“杨树生,如果你能听见,今晚给我答案。告诉我,怎么结束这一切。”
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像是在回应。
野兔又出现了,这次它嘴里叼着一朵花——是路旁常见的野菊,黄色的小花在暮色中依然明亮。
许薇接过花,野兔跳进草丛消失了。
花茎上,用极小的字刻着一行英文:“connect, not sacrifice.”(连接,而非牺牲。)
是杨树生的笔迹。
许薇握紧花朵。她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