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两点三十分,方向盘上的夜光数字在李建国眼中已经变得有些模糊。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拍打两下脸颊,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车窗外,市区早已沉睡,只剩下路灯孤零零地站岗,将偶尔路过的出租车拉出长长的影子。
“最后一单,收工回家。”李建国自言自语着,从烟盒里抽出最后一支烟,叼在嘴上却没点燃——老婆最讨厌他带着一身烟味回家。
就在这时,手机接单提示音刺破了车厢的寂静。他瞥了一眼屏幕:起点“紫金花苑北门”,终点“城东殡仪馆”。一股莫名的凉意从后背升起,让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凌晨两点半去殡仪馆?李建国犹豫了一下,但手指已经先于思考点下了“接单”按钮。房贷车贷,孩子的补习费,医院的账单……这些都是比鬼故事更现实的恐惧。
五分钟后,他在紫金花苑北门等到了乘客。是个年轻女人,约莫三十出头,穿着黑色长外套,提着一个鼓囊囊的手提包。她匆匆上了后座,声音细若蚊吟:“去城东殡仪馆。”
李建国从后视镜瞥了一眼,发现女人的脸异常苍白,眼睛红肿,显然是刚哭过。他识趣地没多问,只是礼貌性地点点头,踩下了油门。
车子驶入主干道,城市夜景向后掠去。后座女人始终一言不发,只是盯着窗外,手指紧紧攥着那个手提包。李建国打开收音机想调节气氛,却只听到一片嘈杂的电流声。
“师傅,能关掉吗?”女人的声音幽幽传来。
“哦,好,好的。”李建国连忙关掉了收音机。
车厢里恢复了令人不安的安静,只有发动机的低鸣和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李建国从后视镜又偷瞄了一眼,发现女人正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相框,轻轻摩挲着。
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沉默:“这么晚去那边...是有急事吗?”
女人沉默了几秒,才低声回答:“给我丈夫送点东西。”
李建国愣了一下,隐约明白了什么,便不再多问。车厢再次陷入沉默。
车子转过一个路口,按照导航指示驶入了一条不常走的辅路。路两旁是尚未开发的荒地,只有稀疏的几盏路灯,光线昏黄,勉强照亮前方十几米的路面。
又开了大约十分钟,李建国觉得有些不对劲。按说早该看到殡仪馆那座标志性的建筑了,可前方依旧是望不到头的黑暗小路。他瞥了一眼导航,发现屏幕上竟是一片空白,定位图标在一个地方不断闪烁,却没有任何路线显示。
“导航可能出问题了,我重新设置一下。”李建国尽量保持语气平静。
女人没有回应,依然摩挲着那个相框。
李建国把车停在路边,重新输入目的地,可结果还是一样——导航无法规划路线,定位系统似乎也失灵了。他尝试重启手机,屏幕却一片漆黑,怎么按都不亮。
“见鬼了。”他低声咒骂一句,心里已经开始发毛。
这时,女人忽然开口:“顺着这条路直走,前面右转,然后过两个红绿灯就到了。”
李建国诧异地看着后视镜:“您认识路?”
“我丈夫...以前常走这条路。”女人的声音轻飘飘的。
李建国没再多想,按照女人的指示继续开车。他瞥了一眼仪表盘上的时钟:凌晨三点零五分。
车子直行一段后右转,果然看到前方有红绿灯。奇怪的是,这两处红绿灯都没有其他车辆,却依然按照固定频率变换着颜色,在空旷的十字路口显得格外诡异。
经过第二个红绿灯后,前方应该就是殡仪馆了。李建国打起精神,可开了几分钟,眼前出现的却又是那条荒凉的辅路——他们似乎回到了原点。
“怎么回事?”李建国喃喃自语,心跳开始加速。
“可能走错了,再试一次吧。”女人的声音依然平静得诡异。
李建国调转车头,重新按照刚才的路线行驶。这一次他特别注意路标,确保每个转弯都正确无误。然而,当经过第二个红绿灯后,那条熟悉的荒凉辅路再次出现在眼前。
第三次尝试时,李建国开始数着路边的特征物——第七棵歪脖子树,第三个破损的广告牌,第五盏闪烁的路灯...然后右转,经过第一个红绿灯,第二个红绿灯...又是那条该死的辅路!
冷汗顺着李建国的额头滑下。他猛踩刹车,车子停在路中间。
“师傅,怎么了?”女人终于抬起头,从后视镜中直视他的眼睛。
“我们...我们在兜圈子。”李建国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颤抖,“这条路我开了三遍,每次都回到起点。这不对劲。”
女人沉默了片刻,轻声说:“我丈夫第一次带我走这条路时,也迷路过。”
李建国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鬼打墙——这三个字突然蹦进他的脑海。他小时候听村里的老人说过,走夜路遇到鬼打墙,就是在原地兜圈子,怎么也走不出去。
但他随即否定了这个想法。现代社会,哪有那么多鬼怪?一定是导航出了问题,或者这段路有什么特殊设计,让人产生错觉。
“我下车看看。”李建国说着,推开车门走了出去。
深夜的凉风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杂草的气息。他环顾四周,除了路两旁稀疏的树影和远处模糊的山峦轮廓,什么也看不清。周围安静得可怕,连虫鸣都没有。
李建国回到车上,决定改变策略:“这次我每个路口都左转,看看能不能走出去。”
女人没有反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然而,不论是左转、右转还是直行,经过几个路口后,他们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回到那条熟悉的荒凉辅路上。李建国试了所有可能的路线组合,结果无一例外。
更诡异的是,无论怎么开,仪表盘上的时间始终停留在凌晨三点零五分,油量也丝毫没有减少。李建国起初以为是仪表坏了,但当他拿起自己的手表查看时,表针也停在了三点零五分。
“师傅,别试了。”女人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叹息,“没用的。”
李建国转头看向她,第一次仔细打量她的脸。那是一张清秀但苍白的脸,眼睛下有着深深的黑眼圈,嘴唇几乎没有血色。但最让他不安的是她的眼神——空洞,深邃,仿佛能看穿一切。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对不对?”李建国问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女人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了一个问题:“你相信人死后还有灵魂吗?”
李建国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丈夫去世前跟我说,如果有一天他突然离开,一定会想办法回来看看我。”女人抚摸着手中的相框,“今天是他的头七。”
李建国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升起。他想起老一辈的说法:逝者的灵魂会在头七之夜回家,走完在人间的最后一程。而阻止生人靠近逝者的一种方式,就是鬼打墙。
“你...你是说...”李建国话到嘴边,却说不下去。
女人终于将相框转过来给他看。那是一张结婚照,照片上的男人穿着西装,笑容灿烂。李建国觉得这张脸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他叫周明,是个出租车司机。”女人缓缓说道,“三个月前,在这条路上出了车祸。”
李建国的呼吸骤然停止。他想起来了!三个月前,确实有一名出租车司机在城东殡仪馆附近发生车祸身亡。同行们还讨论过,说那条路设计有问题,晚上特别容易出事。他还记得死者姓周,是个从业十几年的老司机。
“周师傅...”李建国喃喃道,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既有对同行的同情,也有对当前处境的恐惧。
女人继续说:“今晚是他的头七,我想去他出事的地方看看,给他带点他生前喜欢的东西。”她拍了拍那个手提包,“但看来...他不想让我去。”
李建国突然明白过来:“所以你叫车去殡仪馆,实际上是想去事故现场?”
女人点了点头,眼泪终于滑落:“我只是想最后告个别。”
李建国沉默了片刻,心中的恐惧逐渐被同情取代。他也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能理解这种生离死别的痛苦。
“周师傅一定是不希望你看到事故现场,怕你受不了。”李建国轻声说,“他这是...在保护你。”
女人捂着脸抽泣起来,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
李建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递过去一包纸巾。他看向窗外无尽的黑暗,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
“周师傅,”他对着空气说道,声音不大但很坚定,“我知道您听得见。我是李建国,也是个开出租的,算是您的同行。您妻子只是想和您好好告别,没有别的意思。如果您愿意,请让我们过去;如果不愿意,也请给我们指条离开的路。这样困着我们,对大家都不好。”
说完这番话,车厢里一片寂静。女人停止哭泣,紧张地环顾四周。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李建国以为自己的尝试失败时,前方远处突然出现了一点光亮。
那光亮起初很微弱,像是一盏孤灯,但逐渐变亮,最后变成了清晰的车灯。一辆出租车从对面驶来,慢慢停在了他们前方不远处。
李建国眯起眼睛,想看清那辆车的牌照,却怎么也看不真切。更奇怪的是,那辆车的车型看起来很老旧,像是十几年前的款式。
那辆车的车门开了,一个模糊的人影走出来,站在车旁,朝他们的方向招了招手。
“那是...”女人捂住嘴,眼泪再次涌出。
李建国的心跳如擂鼓,但他强作镇定:“他...在给我们指路?”
他缓缓启动车子,朝那辆出租车驶去。随着距离拉近,他渐渐看清了那个人影——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穿着出租车司机制服,面容看不清楚,但能感觉到他在微笑。
当他们接近那辆出租车时,那人影指了指旁边的一条小路,那是一条李建国之前从未注意到的岔路。
李建国犹豫了一下,还是拐进了那条小路。后视镜中,他看到那辆出租车和那个人影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黑暗中。
这条小路比之前的道路更窄,两旁是密集的树林,树枝几乎要刮到车身。开了大约五分钟,前方豁然开朗,一座熟悉的建筑出现在眼前——城东殡仪馆。
李建国看了一眼仪表盘,时间重新开始走动:凌晨三点四十七分。
他把车停在殡仪馆门口,女人却迟迟没有下车。
“谢谢您,李师傅。”女人擦干眼泪,从手提包里拿出几张钞票,“这是车费,不用找了。”
李建国摇头:“这一趟...不算正常业务,不收钱。”
女人坚持把钱放在座位上,然后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这是我丈夫生前最喜欢的茶叶,他说开夜车时泡一杯能提神。送给您,就当是同行的一点心意。”
李建国接过盒子,心中五味杂陈。
女人终于下了车,站在殡仪馆门前,回头看了一眼来路,轻声说:“他走了。我能感觉到。”
“您...一个人可以吗?”李建国关切地问。
女人点点头:“没关系,我已经和他道过别了。李师傅,您快回去吧,天快亮了。”
李建国看着女人走进殡仪馆,才调转车头。回程的路异常顺利,不到二十分钟就回到了市区。当他驶入熟悉的主干道时,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
回到家时,妻子已经起床准备早餐。见他回来,关切地问:“怎么这么晚?打电话也不接。”
李建国这才想起手机一直黑屏,试着按了一下开机键,屏幕竟然亮了,电量显示还有68%。他打开通话记录,发现凌晨三点左右有几个未接来电,都是妻子打的。
“手机出了点问题。”他简短地回答,不想让妻子担心。
洗漱后,李建国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那个夜晚的经历在脑海中不断回放——无尽的循环路,停留在三点零五分的时钟,那辆神秘的出租车,还有那个模糊的人影。
他忽然想起女人送给他的茶叶,起身从外套口袋里拿出那个小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小包包装精致的茶叶,还有一张纸条。
纸条上娟秀的字迹写着:“李师傅,谢谢您的理解和帮助。我丈夫是个好人,只是走得太突然。他说过,开夜车最怕疲劳驾驶,希望您多保重。周明妻子敬上。”
李建国捏着纸条,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将茶叶小心收好,决定明天就泡一杯试试。
几天后,李建国在出租车司机微信群里看到一条消息:城东殡仪馆附近那条事故多发路段已经重新设计,增加了路灯和警示标志。他盯着那条消息看了许久,然后点开了女人留下的另一个礼物——一张周明师傅生前的照片,是在一次出租车司机安全培训会上拍的。
照片上的周明正认真听讲,侧脸专注。李建国忽然想起,三年前自己刚入行时,好像也参加过同一场培训。也许当时,他们就坐在同一个会议室里。
从那天起,李建国开车经过城东殡仪馆附近时,总会格外小心。偶尔在深夜载客经过那条曾经让他迷路的地方,他会放慢车速,对着空气轻声说一句:“周师傅,夜路平安。”
说来也怪,自那之后,他的夜间生意越来越顺利,几乎没再遇到过刁难的乘客或麻烦的路线。有同行开玩笑说他“走了夜路运”,他只是笑笑,不多解释。
一个月后的一个雨夜,李建国载一位老太太去城东。经过殡仪馆附近时,老太太突然说:“师傅,刚才路边好像有人招手。”
李建国从后视镜看去,雨幕中什么也没有。但他还是放慢了车速,问道:“在哪儿?”
“就刚才那个路口,一个穿出租车司机制服的男人,招手后就不见了。”老太太嘀咕道,“可能是我眼花了。”
李建国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在前方路口掉头,开回那个位置。雨夜的路边空空如也,只有一盏路灯在雨中散发着昏黄的光。
他停下车,从储物箱里拿出一盒烟——虽然自己不抽,但常备着给乘客。他抽出三支烟,点燃后放在路边石阶上,轻声说:“周师傅,抽烟。”
烟在雨中很快熄灭,但李建国感觉心中某种东西释然了。他回到车上,老太太好奇地问:“师傅,您在祭拜谁啊?”
“一个朋友。”李建国简单回答,重新启动了车子。
雨刷规律地摆动,刮开挡风玻璃上的雨水。前方的路在车灯照射下清晰可见,再也没有无尽的循环,没有诡异的停留,只有一条普通的、通往目的地的夜路。
李建国打开收音机,这次传出的不再是电流声,而是深夜电台播放的老歌。他跟着哼了两句,忽然觉得,开夜车也许并不总是孤独和恐惧的旅程。
至少今晚,在这条路上,他不是一个人。
车尾灯的红光在雨夜中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道路拐角。而那三支熄灭的烟,静静躺在路边,像三个小小的句号,为某个未完的故事画上了温柔的终止符。
雨继续下着,洗净路面,也洗去这个城市夜晚所有的秘密。只有路灯知道,这里曾有一个出租车司机,帮助另一个出租车司机完成了最后的告别。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