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面包树的内部空间比预想更为宽敞,干燥的木质纤维散发出淡淡的霉味和尘土气息。陈沐阳将火堆生在树下背风处,小心控制着火势,避免烟雾过大暴露行踪。烤蛇肉的香气驱散了最后一丝不安,两人分食了这顿简陋却宝贵的晚餐。
阿图并未放松警惕。她攀上树洞入口,如同夜行性猛禽般蛰伏,目光穿透渐浓的夜色,巡视着下方被火光照亮的有限区域,以及更远处沉入黑暗的丛林。耳廓不时微动,捕捉着风带来的细微声响。
那几声悠长而奇特的鸟鸣哨音后再未出现,林间似乎恢复了常态:夜猴的啼叫、昆虫振翅、远处不知名野兽的低吼。但阿图直觉感到一种潜藏的注视感,并非来自具体方位,而是弥漫在空气中,如同无形的蛛网。
“今晚我守全夜。”她声音低沉,不容置疑,“你需要恢复体力。”
陈沐阳想反驳,但小腿隐隐的酸痛和胸口的滞涩感让他咽回了话。冰树皮膏的效果正在消退。他靠坐在树洞内壁,就着最后一点火光,继续用尖石在树皮上刻画今日所见——猎人纹样、陷阱结构、还有那几种新认识的植物。记录能帮助思考,也能稍许驱散对未知的忧虑。
深夜,火堆渐熄,只余暗红炭火。陈沐阳已在疲惫中沉沉睡去。阿图依旧清醒,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短矛粗糙的木柄。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不同于自然风动的窸窣声从东南方传来。极其短暂,几乎被夜虫鸣叫掩盖。
阿图身体瞬间绷紧,瞳孔在黑暗中放大。她无声无息地调整姿势,完全隐入树洞阴影,目光锁死声源方向。
片刻沉寂后,一道模糊的黑影从一株大树后缓步移出。轮廓矮壮,四肢着地,行动时带着食肉动物特有的、肉垫压抑声响的步态。一双幽绿的眼眸在黑暗中泛起微弱反光。
是只美洲豹。亚成年体型,肌肉线条在稀疏星光下隐约可见。它停在距离猴面包树约二十步外,鼻翼翕动,显然嗅到了残留的蛇肉气味和人类踪迹。它微微压低前肢,喉间发出几不可闻的低呜,尾巴尖轻缓摆动,处于狩猎前的评估状态。
阿图呼吸放缓,心跳却沉重起来。她握紧短矛,计算着距离和角度。在树洞内迎战猛兽极为不利,空间受限,难以闪避。
豹子又向前潜行了几步,绿眸锁定了树下将熄的炭火堆,或许那余温吸引了它。它似乎有些犹豫,对火焰的本能忌惮与饥饿感相互冲突。
阿图指尖摸到怀中一小包用树叶裹着的胭脂种子粉末。她极慢极慢地抽出,用牙齿咬开一个小口。
豹子终于抵不过诱惑,又向前迈出一步,已进入危险距离。
就在此时,阿图猛地将胭脂粉吹向炭火方向!细小的红色粉末遇到暗红炭火,瞬间爆起一团呛鼻的浓烟,带着强烈刺激性气味,劈头盖脸罩向那只美洲豹!
豹子惊得猛地向后跃退,发出一声被呛住的短促咳喘,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烟雾和怪味吓到。它甩着头,连续后退数步,幽绿眼眸惊疑不定地瞪着那团尚未散尽的红烟,随即低吼一声,转身敏捷地窜入密林,消失不见。
阿图维持姿势良久,直到确认威胁真正离去,才缓缓放松紧绷的肌肉。她额角渗出细汗,与胭脂粉混合,留下淡红痕渍。她擦去汗水,继续守夜,目光比之前更加锐利。
这一夜再无变故。
晨曦微露,林间升起薄雾。陈沐阳醒来,见阿图眼中略有血丝,便知她守了整夜。听闻美洲豹插曲,他后背不禁泛起凉意。
“它可能还会回来?”他担忧地问。
“不一定。它受了惊,知道这里不好惹。”阿图爬下树洞,检查地面爪印,“年轻豹子,经验不足,更谨慎。但我们得尽快离开这片它的领地。”
他们用炭灰彻底掩埋火塘痕迹,收起所有物品。阿图仔细检查周围,确认没有留下任何吸引野兽的食物残渣或气味明显的废弃物。
早餐是最后一枚犰狳卵和些许硬块茎。补给再次告急。
出发前,阿图却带着陈沐阳绕向东南方,来到昨夜美洲豹出现的位置附近。她不是在逃避,而是在搜寻。
“找什么?”陈沐阳不解。
“豹子活动区域附近,常有好东西。”她目光如炬,扫视地面和低矮灌木丛。
很快,她在一丛茂密的蕨类植物下发现了目标——几株形态奇特的植物。叶片肥厚多汁,呈莲座状平铺在地,中心抽出的花茎上挂着红宝石般晶莹剔透的小浆果。
“虎眼莓(ocelotl berry),”阿图摘下一颗,浆果几乎透明,可见内部细小的种子,“豹子爱吃,所以附近常有。果子无毒,酸甜,能快速补充体力,汁液还能缓解疲劳。”她采集了一大把,与陈沐阳分食。浆果入口爆汁,酸甜滋味瞬间唤醒味蕾,一股清凉感滑入胃中,确实让人精神一振。
不仅如此,她还在附近一棵树的虬根间发现了几簇深棕色、耳朵状的菌类。“豹耳菇(Jaguar Ear),晒干煮水,治内伤淤血很好。”她小心采收。
陈沐阳再次为玛雅人对自然物产及其特性近乎本能的了解感到震撼。危险与馈赠,往往相伴相生。
他们继续向西南行进。或许是虎眼莓的作用,两人脚程轻快了许多。中午时分,他们遇到了一条明显的兽径——泥土被频繁踩踏得坚实,宽度可容一人轻松通过,蜿蜒通向密林深处。
“跟着走?”陈沐阳问。兽径通常意味着相对好走的路,可能通向水源或开阔地。
阿图审视着路径:“走旁边,平行前进。保持距离。”她选择与兽径保持十几米距离,在侧翼的林木间穿行。这样既能利用兽径指示的方向,又能避免与路径上可能出现的野兽或猎人正面遭遇。
这一选择很快被证明是明智的。
行进约一个时辰后,前方兽径转弯处突然传来一阵混乱的响动和愤怒的野猪嚎叫,夹杂着人类急促的呼喝声!
阿图立刻示意隐蔽。两人悄无声息地攀上身旁一棵枝杈茂密的大树,透过叶片缝隙向下观望。
只见兽径上,三名与昨日装扮相似的玛雅猎人,正围猎一头体型硕大的成年领西貒(collared peccary)!野猪獠牙尖锐,凶猛冲撞,一名猎人正用长矛与之周旋,另一人试图用套索套住其后腿,第三人则手持黑曜石刃砍刀,寻找攻击机会。地上已有血迹,战斗激烈。
猎人们动作矫健,配合默契,显然经验丰富。但野猪垂死挣扎,极为危险。
阿图目光却越过战场,落在猎人们丢弃在一旁的藤编背篓上。里面除了工具,还有不少新鲜收获:用树叶包裹的肉块、几种块茎、一捆药草,还有…数个饱满的、黄绿色的水果,形状类似柠檬,但更大。
“是酸橙(pacay),”阿图低声对陈沐阳耳语,“汁水极多,解渴佳品。维生素丰富,能防坏血病。”
树下,猎人们终于成功将长矛刺入野猪脖颈,结束了战斗。三人显然也累得不轻,喘息着开始处理猎物,言语间带着成功的兴奋。
阿图静静观察了片刻,做出决定。她示意陈沐阳留在树上,自己则如一片落叶般悄无声息地滑下树干,并未靠近猎人,而是利用林木掩护,极速绕到猎人们来时方向的后侧。
很快,她在距离战场百米外的一处隐蔽石缝里,发现了猎人们临时存放的另一个背篓,里面是更多食物和清水葫芦。
阿图没有丝毫犹豫。她快速而安静地行动,从背篓里取走了两个最大的酸橙,以及一小包用干荷叶包裹的、散发着浓郁香气的深褐色粉末。但她没有全部拿走,每样只取部分。同时,她从自己背篓里拿出之前收获的一小包柯索米尔止血菇粉,以及一小块珍贵的奇南香树脂,小心地放在了对方背篓的显眼处。
做完这一切,她如鬼魅般撤回,与陈沐阳汇合,打了个立刻离开的手势。
两人迅速远离了那片区域。
直到走出很远,陈沐阳才忍不住问:“你那是…交换?”
“拿所需,予所有。”阿图语气平静,抛给他一个沉甸甸的酸橙,“不结怨,不欠情。这是雨林里的规矩之一。”
她用石刀切开另一个酸橙,清酸沁人的香气立刻弥漫开来,果肉饱满多汁,呈透明的淡绿色。她挤了些汁液入水囊,又递给陈沐阳一半果肉。酸冽的汁水瞬间滋润了干渴的喉咙,提神醒脑。
她又打开那包深褐色粉末,嗅了嗅:“卡穆乔粉(Kamujo powder),多种烤香根茎和香料混合磨成,能量高,耐储存。好东西。”
她捏起一点放入口中含化,又递给陈沐阳一些。粉末口感粗糙,但带着浓郁的焦香和坚果味,微微咸涩,很快带来饱腹感。
“他们会发现…会追来吗?”
“可能发现,但不会追。”阿图摇头,“看到交换的东西,他们会明白。不是敌人,也不是窃贼。”
夕阳将金色光线投入林间时,他们找到了一条清澈的浅溪,决定在此过夜。地势开阔,便于察觉危险,水源充足。
陈沐阳负责生火和搭建简易庇护所。阿图则用短矛刺鱼,收获寥寥,只抓到两条小鱼。但她并不在意,将鱼烤上后,便用新获得的酸橙汁混合少量卡穆乔粉,又加入一些捣碎的虎眼莓,调制成两碗浓稠的糊羹。
“吃下去。比鱼肉顶饿。”她率先吃完。酸涩中带着回甘,腹中很快升起暖洋洋的满足感。
夜幕降临,溪水潺潺。火光映照下,阿图拿出那枚暗金蜂鸟徽记,静静凝视。
陈沐阳看着她被火光勾勒的侧影,忽然觉得,这片曾经充满未知威胁的雨林,正通过身边这个少女,一点点向他展露其古老而复杂的真容。它严酷,却也慷慨;它危险,却自有其运行法则。
回家的路,似乎不仅仅意味着穿越地理距离,更意味着读懂这片土地深藏的密码。而每一点认知,都让希望增加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