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洞中的一夜在雨声淅沥中安然度过。晨光未能穿透浓密雨云,林间依旧昏暗,但雨势已转为绵密细雨,空气清冷,饱含负离子气息。阿图率先醒来,添柴吹旺火塘,将昨夜剩余毒薯重新煨热。陈沐阳在食物香气中睁开眼,疲惫稍减,胸口的闷痛也缓解许多。
就着烧开的玛卡利卡茶咽下干硬薯块,两人收拾行装。阿图仔细检查背篓,将受潮的苔藓更换一新,确保犰狳卵和毒薯包裹严密。她拔下一根长发,试了试风向——西南风,利于行进。
“雨停了,但林子里全是水。”陈沐阳望着洞外滴水的世界,面露忧色。
“走高处。”阿图指向溪流另一侧更为陡峭的坡地,“岩多树密,地面不会太泥泞,还能避开可能涨水的河滩。”
他们涉过浅溪,冷水刺骨。登上对岸坡地,果然如阿图所言,巨大板根和裸露岩层构成了天然阶梯,虽需攀爬,却免于陷入泥沼之苦。阿图如猿猴般灵巧,不时伸手拉一把负重的陈沐阳。她的目光始终巡弋,搜寻着一切可利用之物。
行至一株巨大木棉树下时,她突然蹲下身,拂开堆积的落叶,露出几簇深棕色、伞盖皱缩的蘑菇。“查尤尔(chayul),”她指尖轻触菌盖,“雨后才冒头,味道一般,但能吃。”她只采摘成熟健壮的个体,留下幼菇继续生长。
不远处,一丛倒伏枯木上,她又发现大片乳黄色、呈半圆形生长的菌类,质地坚韧。“柯索米尔(coxomil),晒干磨粉能止血。”她小心用石片整簇割下,用树皮包好。
陈沐阳学着观察,很快也发现一株寄生藤上挂着的橙红色浆果,小而密集,尝之酸涩。“这个有用吗?”
阿图瞥了一眼:“酸浆果(tulix),鸟爱吃。人吃太多闹肚子。但汁液能擦铜器,让它发亮。”她继续前行,补充道,“在这林子里,每样东西都有名字和用处。不认识,就别乱碰。”
近午时,他们抵达一片奇特林地。树木相对稀疏,地表覆盖着厚厚一层干燥松针,踩上去松软无声。数株高大奇南香树(copal trees)矗立其间,树干上布满深浅不一的割痕,有些陈旧发黑,有些较新,渗出晶莹粘稠的树脂,散发出浓烈、清冽的松香气息。
“采集地。”阿图轻触一处新鲜割口,指尖沾上金色树脂,捻开,拉出细丝。“玛雅人用这个敬神,也当药膏和粘合剂。”她刮取一些半凝固树脂,用油桐叶包裹。“火折子潮了可以用它引火,烧起来烟大但持久。”
她在林间空地上发现了几处圆形浅坑,坑底残留灰烬和烧焦的石块,周边地面被刻意压实。“不是营地,”她判断,“是处理食物的地方。他们在这里熏肉或者烤制特殊根茎。”
陈沐阳在一株奇南香树根部的凹洞里,摸到几枚打磨光滑的小石珠和一段断裂的贝壳项链,显然年代久远。“他们常来。”
“嗯。这里是他们的‘厨房’和‘药房’。”阿图目光扫过四周,带着一丝警觉,“也是狩猎场。小心陷阱。”
话音未落,她手中短矛已疾速刺向左侧一丛茂密凤梨科植物根部!噗一声轻响,伴随短促嘶叫,一条伪装极好的、手臂粗细的蝮蛇被钉穿头颅,扭曲挣扎片刻便僵直不动。它黄褐相间的鳞片与落叶几乎融为一体。
“拉坎顿(Lacandon),剧毒。”阿图拔出短矛,甩掉蛇尸,“喜欢守在这种有固定猎食点的地方。”她虽语气平淡,但紧绷的肩线显露出方才的惊险。
这个小插曲让二人更加警惕。他们简单午餐——分食一枚犰狳卵和些许蘑菇。阿图将蛇胆取出,直接吞下:“清心明目。”蛇肉则仔细盘绕收起,“晚上烤了吃,味道像鸡。”
下午的路程更为艰难。雨云虽散,但湿度极大,闷热难当。蚊蚋成群袭来,嗡嗡声不绝于耳。阿图捣碎更多胭脂种子,混合一种带有薄荷气味的草叶汁液,将深红色泥浆涂抹在两人裸露的皮肤上,刺鼻气味有效驱散了蚊虫。
陈沐阳小腿旧伤在持续跋涉下开始隐痛,步伐渐沉。阿图注意到,示意休息。她让他靠树坐下,用短矛撬开一株不起眼矮树的深灰色树皮,露出内里鲜绿色形成层。刮下些许绿色浆状物,敷在他小腿旧伤处。
一阵惊人凉意瞬间渗透,酸痛感大为缓解。“这是…”
“冰树(Yaxche)。玛雅战士赶路常用。”阿图自己也敷上一些在额角,“能撑一阵子。”
继续前行不到半个时辰,阿图骤然止步,举手握拳——最高警戒手势。陈沐阳立刻蹲伏隐身树后。
前方不远处,一株大树横亘倒地,形成天然障碍。树干后方,传来细微却清晰的交谈声!并非动物嘶鸣,而是压低的、带着某种韵律的人语。语调陌生,词汇无法分辨,但无疑是智慧生物的语言。
阿图瞳孔微缩,极缓极慢地探头,从枝叶缝隙间窥视。
只见三名男子正围着倒木检查什么。他们肤色古铜,身材精悍,仅在下身围着简陋麻布,身上用靛蓝和赭红颜料绘着复杂几何纹路,发型奇特,头顶束发,四周剃光。一人手持长矛,矛尖黑曜石闪亮;另一人背着藤编背篓,装满块茎;为首者正弯腰查看倒木上设置的某个机关——那是一个用坚韧藤蔓和削尖木桩构成的压发式套索,巧妙利用倒木枝杈伪装,若非专门查看极难发现。
是玛雅猎人。他们设置的陷阱,差点被两人触发。
持矛猎人似乎察觉到什么,猛地抬头,锐利目光扫向阿图藏身方向!阿图瞬间缩回,屏住呼吸,身体紧贴地面,同时对陈沐阳做出绝对静止的手势。
时间仿佛凝固。只听那边低声交谈几句,脚步声响起,似乎在靠近。陈沐阳手心沁出冷汗,工兵铲握紧。
然而脚步声很快转向,逐渐远去。又等了足足一炷香时间,阿图才再次悄然探头。
“走了。”她低声道,声音微哑,“他们没发现我们,可能以为是野兽。收起了陷阱,往西去了。”
陈沐阳长舒一口气,才发现肌肉已僵硬。“他们…没敌意?”
“不知道。”阿图眼神复杂,“他们没穿武士装束,像是普通部落猎人。但在这里,我们才是外人。”她走到那处倒木前,指着地面留下的痕迹,“看,他们很小心地解除了陷阱,没有破坏。这是他们的猎场,遵循着古老的规矩。”
她沉默片刻,又道:“玛雅人不只有圣城和金字塔。更多像他们这样的人,散落在雨林深处,靠着祖辈传下的知识和规矩活着。他们看得见我们看不见的东西,听得见我们听不见的声音。这片林子,是他们的家,也是他们的神。我们只是过客。”
这次遭遇无声无息,却比之前与武士的冲突更深刻地提醒着两人——他们正穿行于一个活着的、拥有自身法则和主人的世界。每一片树叶后,可能都有一双眼睛。
夕阳西沉时,他们找到一棵巨大猴面包树,树干中空,形成天然树屋。入口离地一人高,需攀爬而上,内部干燥宽敞,足以安全过夜。
阿图在周围仔细检查,确认没有其他陷阱或危险生物痕迹,才允许进入。陈沐阳收集干柴,在树下隐蔽处生起小火,烤热蛇肉和剩余毒薯。蛇肉果然洁白紧实,香气类似禽类。
夜幕降临,树洞内暖意融融。阿图将今日收获一一整理:蘑菇、树脂、冰树皮膏、以及那份对雨林主人更深刻的认知。
陈沐阳借着火光,用尖石在一片剥下的光滑树皮上,尝试刻画今日所见猎人的纹面图案和陷阱结构。“得记下来,”他轻声道,“这些…可能和你父亲的病有关联。不同的部落,不同的植物和知识…”
阿图望着跳动的火焰,嗯了一声。父亲憔悴的面容与今日猎人精悍的身影重叠。是的,答案就藏在这片雨林深处,藏在这些与自然共生的人们世代相传的智慧里。回家的路,也是寻找答案的路。
星河透过树洞缝隙洒落。远处,传来几声悠长而奇特的鸟鸣,婉转变化,不似天然。阿图耳朵微动,辨听着那旋律。
“是哨声。”她低语,“他们在传递消息。”
消息的内容无人知晓,但无形的网,似乎正在雨林中悄然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