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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周王城笼罩在一片湿冷的死寂中。连绵数日的寒雨,并未涤荡掉空气中那股深入骨髓的腐朽气息,反而将其浸润得更加沉重粘稠,无处不在。雨水沿着宫殿巨大而繁复的飞檐垂落,形成无数道细密冰冷的水帘,敲打着早已不复往日光泽、满是斑驳裂痕的瓦当,发出沉闷单调的滴答声,如同持续不断的哀泣。太庙那高高的门槛,常年被雨水浸润,覆盖着一层滑腻、湿冷的青绿色苔藓,触手冰凉粘滑,宛如一块块永不愈合的陈旧疮口,顽固地附着在这曾经神圣的基石之上。空旷幽深的大殿内部,寒气肆无忌惮地侵透每一寸空间,沉重的木料、垂挂的布幔、肃立的礼器,都沁着砭骨的凉意,即便最华贵的丝绸裹体,那凉意也如细针般不断刺入肌肤。大殿深处,九尊巨大的青铜鼎默然矗立,鼎身繁复古老的饕餮纹与云雷纹,被经年的香火和尘埃覆盖,青铜的光泽黯淡如蒙尘的古镜,唯有冰冷沉重的实体,无言地昭示着它们曾象征的权力——那早已凋零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王座之下,二十岁的姬扁静立着。墨色的王服——本该象征着天子至高无上权威的朝服——沉重地贴附在他年轻而略显单薄的身躯上,那份量,远超过丝绸与织锦本身的厚重,如同无形的锁链,将他尚未强健的骨骼牢牢禁锢。今天,本应是周室新君的加冕大典。然而,眼前的一切,却与想象中“九宾之礼,钟鼓煌煌”的盛景截然相反,甚至背道而驰。没有宏大庄严的钟磬交响震彻寰宇,没有列国诸侯衣冠楚楚、恭谨肃穆的朝拜身影,更没有万民涌动、山呼海啸的敬仰欢呼。相反,一种压抑到令人窒息的死寂、一种深入骨髓的惊悸弥漫在每一缕潮湿的空气里。

昨日那骇人的喧嚣,似乎仍残留在空旷殿宇的每一根梁柱之间,在雕梁画栋上新添的裂痕里无声回响——那是联军铁蹄践踏宫道,是重甲碰撞的铿锵,是兵戈相击的刺耳锐鸣。王城残破的宫门摇摇欲坠,上面布满清晰的撞击痕迹,那是被韩、赵两国的联军强行冲撞开来的伤痕。他们是来“护送”王子颓的,护送他来与姬扁争夺这张冰冷得如同棺椁的王座。此刻,虽然刀兵稍歇,但那些簇拥在阶下、未曾退去的韩人赵卒们,他们身上的甲胄散发着寒铁的冷气和淡淡的血腥与汗渍的混合味道。他们的眼神,犹如冰冷的钢针,毫无敬意地扫视着这位即将成为天下之主的年轻人,那目光中的轻蔑与漠视,清晰得如同在审视路边的砾石或尘埃,无声地宣告着一个残酷的现实:眼前这位“天下共主”的王冠,其所附着的权柄,已薄如脆弱的窗纸,只需轻轻一戳,便能令其彻底破裂。王座的神圣,在铁与血面前荡然无存。

“王上……”一个干涩沙哑、充满了疲惫与难以掩藏的恐惧的声音,在过分空旷而冰冷的大殿深处艰难地响起,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却又被四周浓重的寒意迅速吸收,显得格外微弱。那是垂垂老矣的大司徒,他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象征朝臣身份的玉圭,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宽大的衣袖微微颤抖。“吉时……已到了。”他几乎是用尽全身气力挤出这句话,尾音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消散在穹顶之下。

“吉时?”姬扁——这个即将被冠以“周显王”庙号的年轻躯体,在听到这两个字时,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气,并非只来自冰冷的石阶与湿重的空气,更源自脚下的土地深处,它穿透单薄的丝履,如无数冰冷的钢针,骤然刺入他的脚心,沿着筋骨经络一路向上,直抵脊椎尾端,让他在瞬间感到一阵麻痹般的痛楚。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湿冷腐朽的空气涌入胸腔,带来一阵刺痛的冰冷感。他艰难地迈出了第一步。

足音落在冰冷光滑的黑色石阶之上,在这空旷死寂的环境中,竟然异常沉重清晰,每一步都宛如沉闷的丧钟敲响,回荡在冰冷的大殿四壁,声声催心。在他身侧,仅有几位须发皆白、形容枯槁的王室宗亲和几位面容愁苦的大臣,如同影子般簇拥着他。他们身上宽大的朝服礼服,如同挂在一根根腐朽的木架上,空洞地飘荡着,衬托出内里骨瘦如柴的身躯。他们的脸颊凹陷,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神中除了惊恐,便是深不见底的忧虑与茫然。他们手中本应庄重执持、象征礼仪法度的玉圭,此刻却被其中几位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死死攥紧。这几位重臣的目光在狭窄的视线范围里无声地、快速地碰撞、躲闪、试探,彼此脚下小幅度地挪动,只为争夺队列中那靠前一步的位置——那象征权力序列的半尺之地。一个年老的大臣似乎腿脚不便,在登阶时踉跄了一下。就在这瞬间,他身旁另一位稍显强健的大臣,动作隐蔽而迅疾,长袍下的脚尖极其自然地向前一步,精准地踏中了前者的袍裾下摆。暗影之中,手臂的线条有一刹那的紧绷,仿佛有股无形的撕扯力量生成,衣袖发出极其细微的摩擦声,紧接着是短暂的、强行压抑在喉咙深处的低微喘息,如同受伤的野兽在丛林中发出的痛苦呜咽。

姬扁的目光,平静而冰冷地掠过身边这场无声却惨烈、为蝇头微利而丑陋扭动的“朝仪序章”。他的视线继而扫过下方台阶旁,那群甲胄鲜明、手按佩剑、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的韩将赵尉。他们嘴角那毫不掩饰地微微勾起,凝结成一抹凝固而冰冷的嘲笑。最终,他的视线定格在头顶最高处——那把孤悬的、曾经号令九州的王座。它由整块巨大的墨玉般的硬木雕琢而成,镶嵌着失却光泽的金银饰片,但此时,坐墩的漆色已剥落大半,露出底下陈朽深褐的木质底色。象征王权威严的青铜神鸟纹饰,在王座两侧威严竖立,然而不知何时,其中一只已被人蛮横地撞击得向一侧倾斜歪倒,那伸展的翅膀,以一种极其无力的姿势低垂着,仿佛象征着这古老王朝的羽翼早已伤残。姬扁屏住呼吸,让冰凉的空气沉入肺部深处。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唯有心跳声如同沉重的鼓点撞击着耳膜。他缓缓地,踏上了最后的、最高的那一级台阶。在触碰到王座边缘冰冷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重量从天而降,那不是王权的荣光,而更像是一把冰锥,狠狠刺穿他的后背,穿透单薄的王服,直抵心脏最深处那个脆弱、初涉权力深渊的角落。

“吾王万年!周室永祚——”

稀稀落落、参差不齐、气若游丝的朝拜声终于响了起来,如同强风吹过枯草丛。那声音极度干涩无力,尾音在大殿高耸的穹顶下徒劳地碰撞、回旋了两圈,立刻被无边无际的湿冷和沉寂吞噬殆尽,仿佛从未响起过。殿外,寒雨如注,无休无止地敲打着这片千疮百孔的宫殿屋顶,发出噼啪、滴答的混乱声响,一声声,一刻不停,如同冥冥中敲响的催命符咒,萦绕在周显王姬扁登基之日的死寂王庭之上。王冠的重量,第一次如此真切而冰冷地压在了他年轻的头颅之上,而那冰冷的触感,预示着一个王朝的暮年。

夜色如同黏稠得化不开的重墨,一层又一层地涂抹在残破王宫的轮廓之上,吞噬了所有光线的可能。白日里那些触目惊心的创痕——断裂的飞檐、坍塌的宫墙角落、剥落的彩绘——都被这沉重的黑暗掩盖,只留下比白昼更深沉、更令人不安的轮廓。周显王姬扁独自一人,只着一件素色的深衣——帝王身份之外的常服,摒退了所有可能的跟从者,甚至也绕开了两名值夜打盹的老迈侍者。他像一抹游魂,悄然无声地深入到了王宫心脏地带的太庙。

推开那扇沉重、因潮湿而膨胀滞涩的木门,一股浓烈到令人几乎窒息的气味扑面而来。那是数百年沉积的尘埃、历代积累的冷冽香火余烬、木头在湿气中长期缓慢腐朽、混合着古老织物在隔绝空气里悄然霉变的复杂气味,它浓烈、刺鼻,弥漫着一种任何人力都无法逆转的颓败与终结感。只有这里,时间仿佛凝固,却又以最缓慢、最残酷的方式展示着消逝。姬扁点燃了一支小小的牛油灯盏,豆大的昏黄火苗在灯芯上艰难跳跃着,光线微弱得可怜,仅仅能在周遭投下模糊摇曳的轮廓。神台上,那些承载着自文王、武王以来历代周王尊名的沉重木主牌位,在微光中排开森然的队列,牌位上阴刻的描金名讳黯淡无光,如同沉溺在厚重的历史阴影里。

神台中央的几案上,三支细长的线香无声地燃烧着,青烟袅袅,却刚升起尺许,便被从殿堂高高窗棂缝隙中无声潜入的穿堂冷风粗暴地撕扯、玩弄。三缕细细的烟痕瞬间被扭曲、打散、拉扯变形,最终无力地倾斜歪倒,消散在更深沉的黑暗中,竟无法完整地指向高处供奉的神灵。它们在风中徒劳挣扎的姿态,让姬扁的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

他缓缓走向大殿正中,目光落在那尊最为巨大、最为沉重的巨鼎之上——这是周人初兴、武王伐纣定鼎天下的象征之一。鼎身硕大无比,需数人合抱,通体铸刻着象征天命所归的日月星辰、山川社稷、飞禽走兽等繁复纹饰。此刻,在昏暗摇曳的灯火下,那些昔日光耀的图腾只能看到深浅不一的模糊凹槽,大部分被厚厚的灰尘和凝固的香灰油渍覆盖。一种冲动驱使着姬扁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青铜鼎耳,触感粗糙而厚重。指尖传来的不仅是青铜的寒意,还有那覆盖其上、厚腻得如同烂泥般的尘垢。他下意识地用袖子,用力地擦拭着鼎耳上的污垢。袖子上沾染的湿气混着尘土,在油污的表面划出一道道深痕,像是强行揭开了久已结痂的伤口,露出了底下更深层的、沉淀了不知多少岁月的黑褐色油泥和那些因年代久远而氧化剥落的铜绿色锈蚀斑点。这些锈蚀如同恶疮的脓液,狰狞地盘踞在神圣的鼎身之上。

就在他专注于擦拭,指腹感受着那粗粝与冰冷混杂的奇异触感时,手中的灯盏火焰猛地一跳!那跳动的幅度异常剧烈,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巨手在猛力摇晃它!伴随着灯焰的狂舞,整个太庙的光影骤然混乱地晃动、变形!一个异常高大而修长的身影,被这疯狂摇曳的灯火突兀地、诡异地投射在神台一侧冰冷粗糙的石壁之上!那影子轮廓模糊不清,似乎穿着象征至高尊贵的玄端王服,身形却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佝偻姿态,肩背沉陷,仿佛被万钧重担压垮。

姬扁浑身血液在这一瞬间骤然冻结!一股冰冷、足以冻结灵魂的气息毫无征兆地从四面八方骤然扑来,将他整个人彻底裹挟、渗透!那石壁上模糊的身影似乎缓缓地转了过来,阴影形成的头部低垂着,那“目光”似乎凝注在他沾满油泥尘垢、依然停留于鼎耳上的指尖!窒息感瞬间攥紧了他的喉咙,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拳狠狠攥住,猛力向胸膛外撞击!

他惊骇欲绝,猛地转头向身后石壁影子所指的方向看去——

身后那片被微弱摇曳的灯火勉强照亮的虚空,除了他自己随着动作剧烈晃动、被拉长得扭曲变形的巨大暗影之外,就只有那片无边无际、浓稠得化不开、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在无声涌动。那里,什么也没有。

就在他惊魂未定之际,灯焰仿佛耗尽了所有挣扎的气力,重新归于一种微弱却带着某种诡异平静的状态,幽幽地燃烧着。光线稳定下来,清晰地照在刚刚被他擦拭过的地方——被他衣袖擦出的几道深痕,在光影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目。而那些露出的铜绿锈蚀,在昏黄光线下,仿佛伤口般狰狞外翻,闪烁着不祥的幽光。

一阵比太庙本身寒意更甚千万倍的冰冷,自姬扁骨髓深处骤然爆发,席卷全身!就在这极度的恐惧与冰冷的僵直中,一股难以想象的、无形的磅礴之力,仿佛来自九幽地底,或者源自那巨大铜鼎的深处,毫无征兆地、沉重无比地猛压下来,狠狠攫住了他单薄的双肩!那股力量带着无可抗拒的意志,要将他整个人拖拽下去!

“噗通!”

膝盖根本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巨力,瞬间失力弯曲,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重重地、毫无尊严地、以五体投地的姿势,砸在冰冷坚硬如铁的砖石地面之上!更令人心悸的是,在向下扑倒的瞬间,惯性驱使他的额头,以一种无法控制的速度,无比凶猛地狠狠撞向了那青铜巨鼎粗壮鼎足根部冰冷的、满是锋利铜锈棱角的部位!

“咚!”

一声沉闷而清晰、令人牙酸的撞击声在死寂的太庙内响起。

“呃啊——!”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无法再压抑、充满了痛楚、惊恐和屈辱的嘶哑吼叫,如同受伤孤狼的嚎哭,骤然撕裂了祖庙内凝固了数百年的、死一般的黑暗。那叫声在空旷的殿宇四壁间来回撞击,然后迅速被无边的死寂和冰冷彻底吞没。冰冷的青铜鼎足上,一滴粘稠温热的液体,正顺着那些粗糙的铜锈棱角,缓缓滑落。姬扁匍匐在冰冷的地面上,额头剧痛,双膝仿佛碎裂,耳边嗡嗡作响,方才那无法抗拒的拖拽感与眼前空无一物的石壁,构成了一个巨大而恐怖的谜团。鼎耳上的锈蚀,如同魔鬼的眼睛,在摇曳的灯火深处无声地凝望着他。

额头撞击鼎足留下的红肿破口以及双膝重重砸地的青紫瘀伤,在浸了苦药的麻布包裹下,传来一阵阵冰凉刺骨的刺激感,但这凉意却无法穿透皮肉,缓解那深处连绵不绝的钝痛。姬扁斜倚在榻上,并不奢华的锦被并不能带来丝毫温暖。殿内熏炉里燃烧着价格低廉而气味格外浓重刺鼻的草药,药气混合着一种血肉将朽未朽时散发的、沉闷滞涩的气息,淤积在低矮的宫室之中,浓稠得仿佛有了实质,连呼吸都变得粘滞困难。这气息与整座宫殿缓慢腐朽的味道别无二致。

他深陷的眼窝里,目光失却了年轻的锐利,只剩下一种沉沉的疲惫与痛楚,死死投向窗棂外那片被厚重铅灰色云层覆盖的天空。那云层低垂得如同凝固的、吸饱了水的破旧棉絮,沉重地压在整个王宫之上,也沉沉地压在他自己那颗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充满了无力与惊悸的心脏之上。太庙中那冰冷彻骨、无可抵御的拖拽力量所造成的剧痛与恐惧,并未随着离开而消散,反而在每一次心跳时都清晰地回响;而那尊巨鼎鼎足上粗糙冰冷的铜锈触感,如同烙印般刻在额头的痛处。他从未如此刻骨地感受到,“周王”这顶沉重冠冕之下,掩盖着的是何等深不见底的虚弱、荒诞与不堪。显赫宗庙的余温,已不足以温暖这冰冷的王座。

“王上,”一个身影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靠近,是自幼跟随他的心腹内侍。他谨慎地、尽可能近地趋近卧榻,声音压得极低,气流急促中带着一种极力克制却仍在边缘颤抖的恐惧,“禀王上……雍城……雍城那边……刚刚传来消息……”他喘息了一下,仿佛接下来的话语带着刀锋,“……秦人……秦人驱马渡渭……王子……王子定已被……被秦卒劫走!”字句如同寒冬里最凛冽的冰锥,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气,狠狠刺入了姬扁的耳鼓最深处。

“王子定?”姬扁干裂的嘴唇微微开阖,吐出这三个字时,瞳孔瞬间紧缩如同针尖!仿佛被这冰冷的词句勾起了深埋在血脉中的痛楚记忆。

意识深处,太庙石壁上那个巨大、佝偻、冰冷得毫无生气的王服暗影,那个将他拖向冰冷深渊的、源自血脉深处的力量,骤然与这个名字重合!那个被韩赵联军“护送”而来,曾经试图取代自己登上这冰冷王座的叔父王子颓?还是……那个更为遥远、却也更直接、仿佛已经将利刃悬于自己顶门之上的王子定?韩赵劫持王子颓作乱王畿才不过半月,西北的秦国,这头闻见血腥便无法抑制贪欲的虎狼,竟已丝毫不加掩饰,公然驱使铁骑渡过天堑渭水,将另一位可能的王位继承人王子定掳走!天下诸侯裂土而食的利爪,已然撕破了最后那层“尊王”的伪善薄绢,赤裸裸、血淋淋地伸向了周王室摇摇欲坠的血脉延续和最后一点存续的利用价值——王嗣!他们不是在“护”,而是在“争”,争抢这具早已空洞的王朝躯壳里最后一点尚可利用的、名为“名分”的骨髓!

“王上……”一个更加苍老,带着无尽疲惫与泥泞湿气的声音穿透了厚重的门帘缝隙,是昨日邙山之行回来后就一直沉默的老司徒。那叹息沉重得如同拖动着整个倾颓的王城,“宗室里的……几位耆老……恳请……恳请王上,即刻……即刻诏告大婚,立定王嗣,以安……以安天下人心,以……以固邦本啊……再迟……恐怕……”他的话语在最后化作了无尽的忧惧和湿冷的寒潮。

“宗室?耆老?安邦?”姬扁的嘴角极其艰难地扯动了一下,肌肉僵硬得如同岩石的裂缝,最终凝结成一个冰冷、扭曲到近乎诡异、令人不寒而栗的弧度。那表情,无声中透出如同钝刀在骨头上磨刮的凛冽意味。那空寂朝堂之上,为了争抢一个靠近王座站立的位次而相互踩踏、扭打撕扯的丑陋狰狞面容还历历在目。邦国何存?那维系了天下六百年的宗法礼制,早已在列国诸侯的铁蹄和贪婪的目光中被碾得粉碎!他们所谓的“安邦”,不过是在这巨大破船的倾覆时刻,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一个拥有“名分”的傀儡——也就是自己或未来的太子——更加牢固地捆缚在早已被蛀空朽蚀的巨大鼎耳之上,像祭祀的羔羊一样,等待着诸侯们随时来宰割献祭!

熏炉中劣质药草的气味越发浓烈刺鼻,熏得人头晕目眩。额角那被鼎足重创的痛处,在那浓烈药力的包裹下又隐隐作痛起来,仿佛那日鼎足粗糙冰冷、带着铜锈棱角的触感再次穿透了包裹的麻布,嵌入头骨深处。喉间猛地泛起一股浓烈的铁锈腥气,带着翻江倒海的呕吐欲望!他猛地偏过头,紧紧咬住牙关,试图用尽全身力气将这股腥甜涌动的感觉狠狠压制下去。舌尖尝到了真实的、带着咸腥的铁锈味,不知是用力过猛咬破齿龈渗出的血丝,还是这个腐烂透顶的王朝、这座冰冷阴森的宫殿本身散发出的、无孔不入的朽坏气息。就在这时,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中,一只黑色的寒鸦拖着凄厉而嘶哑的“呱啊——”声,振翅飞过空无一物的宫墙,那声音如同最后的丧钟,刺破了浑浊沉重的药气。王冠的裂痕,已深至骨髓。傀儡的绳索,正在收紧。

两年时光,如同指间流沙。又一年的凛冬降临,寒风变得更加狞厉,呼啸着掠过衰败的王城郊野,风势如同淬过九鼎下熊熊炉火的青铜刃锋,刮过皮肤带着刺骨的割裂感。一支孤零零、单薄得如同被遗弃旧物的队伍,在王城西北方的荒芜古道上艰难跋涉。旌旗早在出发前就已悄然卷起、收敛,那仅存的几面代表王室尊严的旗帜,在凄厉的北风抽打下软弱无力地飘动着,像几片随时会被扯碎的破烂布幡。车驾的木质轮轴已经老化,发出单调、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粗大的木轮碾过布满碎石、坑洼不平的冻硬泥地,沉闷的滚动声中,轮下扬起的是一片灰白色的冷硬尘沙。

周显王姬扁裹在一件看起来尚算厚重、内里却已磨损稀疏的旧貂裘里,貂裘之下磨损泛白的天子常服偶尔被风吹起衣角,露出内里陈旧的衬里。他端坐在并不算奢华的马车中,身体随着颠簸的道路微微摇晃。年轻的容颜上,刻上了与年龄不符的冷硬线条和挥之不去的疲惫。他的手无意识地按在车轼前端冰冷的木棱上,目光穿透蒙着薄尘的车窗缝隙,投向窗外不断掠过的景象。大片大片昔日膏腴的良田,如今只能看到衰败枯黄、伏倒在地的荒草,一直延伸到天边铅灰色的山脊线。稀疏残损的桑林张着光秃秃、扭曲丑陋的枝杈,像垂死老人伸向天空乞求的手臂。曾经阡陌纵横、人烟稠密的景象早已不复存在,十室九空。视线所及,除了零星几座只剩断壁残垣的茅舍在凛冽寒风中无声颤抖,便是被遗弃的、业已彻底荒疏坍塌的古老田埂,在厚厚的枯草蒿草下隐约起伏伏现,如同大地上无声的陈旧疤痕。一座不知经历了多少代风雨的破败里社土台孤零零地矗立在视野边缘一片冻硬的泥土中央,四周杳无人迹,唯见几只毛色杂乱的野鸽盘旋其上空,投下倏忽即逝的孤单影子。大地一片沉默,空旷而死寂,只剩下北风在旷野中厉鬼般尖啸的声音。

“王上,”一个衰老、疲惫、却带着一丝回光返照般执着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是同样挤在马车一角的老司徒。那声音沉重得如同整座倾颓的成周王城压在他的背上,“此去邙山北麓,登高……向北眺望……便是……便是我成周王畿之内……遗存下来最肥沃……最膏腴……最为完好的土地了……”他枯瘦的手指艰难地在车厢内的空气中虚划着,“您看……伊水、洛水如玉带相环……那两岸的土地……沃野千里……仍保……仍有上百户黎庶世代耕居……此乃……此乃历代先祖在天之灵庇佑……留予我周王最后喘息之……之资啊……”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被灌入车厢内的冷风切割得断断续续,充满了末路的悲凉和一丝如同幻觉般的徒劳期冀。

喘息?姬扁默然无声地听着,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似乎更深了一分。他想起了昨夜,就在决定这次邙山之行的前夜,几个形同枯槁、负责仓廪的小小“籍臣”(管理田赋的小吏)匍匐在他所居住的空旷殿宇冰冷的黑色地砖之上,以头抢地,禀报的声音如同风中残烛般颤抖飘忽、断断续续:“洛邑……洛邑三仓……已空其二!最后一仓……最后一仓存粟……只……只够支撑王宫内……月余之用了……王……王上……”那绝望的禀报在空旷死寂的殿阁里一遍遍回荡,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铁锥,狠狠扎进他的心脏,每一下都像是在清晰无比地宣告王朝最后的丧音!王室的粮秣储备,竟已窘迫至斯!而宫墙之外,虎狼环伺——秦人秣马厉兵,虎视眈眈地窥伺着函谷关外;韩赵的军队毫无顾忌地在紧邻王畿的渑池之地陈兵耀武,旌旗招展;魏国使者傲慢的姿态犹在眼前,言语中的通牒如同最后通牒,强硬索要河阴渡口以利其东扩……王畿?这三个代表着王朝尊严的字眼,如今在他心中只剩下冰冷的嘲讽。这残存的土地,不过是砧上待宰的鱼肉,是诸侯们盘中的飨食!

马车轮轴的咯吱声在荒芜死寂的风声里变得格外刺耳。姬扁疲惫地闭上了双眼。眼前无可遏制地再次浮现出太庙中那巨大冰冷、散发着陈腐尘土气息的青铜鼎耳,以及那个沉重的、将他拖拽向冰冷地砖的森然幻影。那幻影,是祖先的质问,还是王朝崩塌的预兆?他不知道。车轮碾过石子的震动颠簸着他的身躯,仿佛也颠簸着这摇摇欲坠的社稷江山。寒风凄厉,卷起地上的碎雪,拍打着车壁。喘息之地?不过是困兽的牢笼。

艰难跋涉后,队伍终于抵达目的地——邙山北麓一处面向洛水平原、视野相对开阔的制高点。凛冽的寒气瞬间穿透了车帘的缝隙,如同无数冰锥组成的刀阵,将姬扁身上那件陈旧貂裘的每一处缝隙刺穿,冰冷的气息疯狂地钻入衣袍深处,仿佛要直接冻僵他的骨髓。他拒绝了老司徒的搀扶,缓缓地、独自步下车驾,顶着凄厉的北风,踏上了那个被凛冽寒风长久吹刮、显露出锐利棱角的土丘边缘。

视野,瞬间在呼啸的北风中豁然开朗!风毫无遮挡地迎面扑来,裹挟着细碎冰凌般的雪粒,抽打在脸颊上生疼。然而展露在眼前的景象,确实与一路行来的荒芜截然不同!河流——伊水和洛水——如同两条闪烁着冰冷寒光的银带,自层叠的山峦中蜿蜒穿出,在稀疏黯淡的冬日阳光照耀下,水波偶尔泛起金属般冷硬的光点,却依旧展现出滋养大地的力量;大片大片覆盖着枯黄短草却平整无垠的田畴,在冻土之上沉默地向四面八方延展开来,沉默地诉说着土地的肥沃;更在数十里外,伊洛二水交汇的丰饶三角地带,一片由灰墙黑瓦组成的、规模不小的村庄隐隐可见,村落上空,数缕顽强而执拗、带着人间烟火气息的淡青色炊烟正直直地升起,奋力抵抗着高空寒风的撕裂与撕扯。

老司徒一直紧绷枯槁的面容上,此刻艰难地挤出一点久违的、类似“生机”的暖意,声音依旧沙哑枯涩,却努力提高了声调,试图穿透寒风:“王上请看!此乃我成周王畿之‘巩’邑辖下!洛水北岸之沃土犹在!此地黎庶勤耕不辍,丁壮户数尚且……”他的话语,如同试图点燃这冰冷世界的一簇微小火苗,充满了对王朝命运的徒劳期冀和对这方土地最后的自豪感。然而,话音未落,一股更为强劲凛冽、自山坳深处猛扑而来的穿山风,如同被激怒的巨兽,裹挟着无数细碎如刀、冰冷刺骨的碎雪粒子,猛地抽打在姬扁正对着风口的脸颊和脖颈之上!剧痛袭来,他本能地、剧烈地侧转过身体,沉重的貂裘被狂风凶猛地掀起,衣袂在风中狂乱地翻卷飞舞!他的视线在这剧烈的动作中骤然变得模糊凌乱。

眼前这片景象陡然破碎!远方伊洛交汇处那片带着温饱气息的村庄炊烟,瞬间与近处土丘下大片大片在寒风中倒伏抖瑟的枯黄蒿草甸、以及视线尽头远处层叠起伏、在冬日里显出不祥暗黑色的低矮山影强行糅杂在了一起!这幅巨大的、无声却充满了奇异压迫感的地景画卷,在王畿最后生机之芽的脆弱与凛冬寒风的狂暴力量对比之下,显得更加绝望、更加不堪一击!

就在这被风吹乱了视野、心中五味杂陈之际,姬扁的目光如同冰针,猛地钉死在了远处一道低矮山峦的山脚下!一片极其突兀、显得格格不入的景象刺入眼帘——那是一块异常平展、线条如同刀削斧劈般规则、辽阔无边、竟然寸草不生的深褐色地块!那巨大地块的颜色深得发污、发黑,死气沉沉,如同一块僵硬狰狞的巨疤,赤裸裸、刺眼地镶嵌在周围一片冬季山野灰黄萧索的背景之上!它平坦得如同专门平整过,宽阔得足以让千军万马驰骋其上,却没有任何一丝生命的痕迹——没有一株枯草,没有一棵灌木,只有光秃秃的、被大火彻底焚烧、被铁蹄反复践踏过的、带着凝固血色的焦土和硬泥!

“那边……是何处?!”姬扁的声音裹挟着凌厉的风雪,冷硬得如同寒冰碎裂的锐响,穿透了风声,直刺向身后的人群。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比他额角的旧伤还要冰冷数倍,正沿着脊椎迅速上窜。

跟在王驾侧后方的老司空季忠——这位掌管王畿水土工程的官员,原本就因一路风寒而显得更加苍老的躯体,在听到这个问题、目光随之落在那块巨大丑陋的疮疤上时,猛地剧烈地一震,如同一张被瞬间拉满的硬弓!他枯瘦如鹰爪般的手指无意识地深深嵌入自己因寒冷与惊恐而开裂的干枯手背皮肉之中,指关节在刺骨寒风吹刮下迅速褪去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惨白如雪。他的嘴唇哆嗦着,仿佛每一次呼吸都需要莫大的勇气。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凝固得如同铁块。许久,久到姬扁几乎要再次逼问时,他才从牙缝深处,用一种近乎耳语,却又带着撕心裂肺般痛苦和巨大屈辱感的低沉声调,极其艰难地挤出了几个字:“回……回王上……老臣……老臣实不知详细……”每一个字都像是包裹着尖利沙砾的石块,在被强行塞进食道后又被迫吐出来,“只知……只知去岁冬末……春寒未至之时……大批韩人……韩人游骑军马过境……在此……在此纵火焚烧……周遭相连六村七舍尽毁……焦土……焦土数月不息……无人……无人敢归……”

他最后的半句话被更强烈的寒风猛地灌入口中,硬生生地截断。他冻僵僵硬的嘴唇无声地、剧烈地抖动着,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块巨大的“疮疤”,里面翻涌着滔天的愤怒与深不见底的绝望。

“轰隆——!”

一声沉闷得仿佛来自九幽地底的沉重撞击声,猝不及防地在姬扁脚下的冻土地底深处猛然炸响!那声音如同巨大的铁锤直接砸向地脉的核心!他只觉得一股冰冷刺骨、带着浓烈铁锈般血腥气息的气流,自脚底涌泉穴猛地冲天而起,凶悍无比地撞入他的肺腑深处!

喉间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如同被点燃的火药,再也无法压制!

“哇——!”

一口滚烫粘稠的液体如同箭矢般冲破喉头的封锁,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下,猛地喷射在他脚下覆盖着薄薄一层白霜的枯草之上!那浓黑中带着瘆人暗红的血液,迅速在冰冷的霜草间蔓延开来,仿佛在苍凉大地之上,瞬间绽开了一朵诡异、浓烈、然后又在严寒中迅速失去温度、凝固变硬的巨大黑红色冰花!它无声地镶嵌在枯黄与灰白之间,是这片王畿沃土上最新添的、最刺目的伤疤。王畿的躯体上,被诸侯烙下了永不愈合的伤口。最后喘息之地,已然浸透血污。

成周王宫正殿。与两年前姬扁登基时的寒冷死寂相比,此刻多了一种火山爆发前夜般的压抑沉闷。空气凝重得如同化不开的铅块。没有点灯,天光透过高窗照射下来,在冰冷的地砖上切割出几道惨白的光带,其余地方则笼罩在沉沉的阴影中。

司空季忠的声音就在这片巨大的阴影里爆发出来,如同垂死的猛兽用尽最后气力发出嘶吼,在空旷的殿堂四壁激起一阵金属刮擦般的、绝望的啸响:“公子根?!王上!万万不可!!将巩邑并其附属周王仅存之黎庶农工尽数封予公子根?此非封土!此非裂土!此乃饮鸩止渴!此乃自掘宗庙之根基啊!”他那枯瘦的老躯因巨大的激愤而猛烈颤抖着,宽大的朝服下,那副骨架仿佛随时会在激烈的肢体动作中散开!“韩赵魏秦!群狼环伺!群虎噬我疆土!他们要夺,尚需举大兵,需驱驰铁骑,需流血漂橹,需背上撕破宗法的骂名!今王上若自裂我仅存王畿而封予臣子,无异于亲手献疆土于家贼!巩邑一去,周王所依仗者何存?便如……便如悬丝之卵!悬挂于何人房檐之下?!周之八百年基业,非亡于诸侯锋镝利刃,乃自断于此!断送于这名为封赐,实为分裂的祸乱之手啊!”苍老嘶哑的声音如同利刃,穿透宫室的穹顶,激荡回旋,直刺每一个人灵魂深处那根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

“家贼”二字在冰冷空旷的殿堂上方悬浮,每一个音节都如同淬毒的钢针。年轻的公子根——周显王姬扁的同母胞弟,此刻正立于群臣之前。他身形颀长,面容白皙,平素总是一副温和清雅、彬彬有礼的模样。此刻,即使面对司空季忠这泣血锥心、直斥家贼的激烈控诉,他脸上的表情竟然也如同古井深水,纹丝不动。他穿着一身合体的玄色朝服,不见一丝褶皱,衣袂分毫不乱。面对指责,他只是谦卑地、更深地埋下头颅,仿佛整个人的重量都凝在了那一垂首的恭顺里。那双在眼睑微垂遮掩下的深邃眼眸里,所有的算计和波澜都被完美地掩藏,仿佛司空老臣那泣血的控诉落到冰冷的地砖上,便化作了不值一提、甚至不值得沾染他袍角的尘埃。殿堂在激烈的指控后陷入一片更深沉、更粘稠的死寂,其余的宗室大臣们或深深垂首如同受惊的鹌鹑,或将目光死死钉在脚下的方寸之地,个个面如金纸,仿佛一尊尊泥塑木雕。唯有司空季忠一人,赤红着浑浊疲惫的双目,如同被逼入绝境、明知必死犹自挣扎长嗥的孤兽,死死地盯着王座之上沉默的兄长,等待着、祈盼着最后的裁决。

姬扁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地扫过殿下的每一个人。公子根那完美无瑕的谦恭姿态背后,蛰伏着的是一种几乎无法掩饰、如同野火般滋长的野望暗流。而其余的那些宗亲们,那些平日里为了朝堂之上位置前后半寸之地能争抢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的身影,此刻在司空季忠这近乎悲壮、用生命发出的最后谏言之下,竟然奇异地、令人心寒地流露出一种暧昧的松弛感!有几人甚至不易察觉地悄悄交换了眼神,那眼神深处并非同仇敌忾的悲愤,而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幸灾乐祸和一丝……隐秘的期待。两年前邙山寒风中那痛彻肺腑的咳血和那朵迅速凝固、颜色令人心悸的血冰花,此刻又无比清晰地灼烧着他的神经。司空口中那“悬丝之卵”的结局,何尝不是早已在成周空荡如洗的仓廪里、在那些诸侯国语气一封比一封更为傲慢强硬的通牒文书里书写完毕的铁证?仅存的那一丝丝血性,早已在王城衰朽的气息和诸侯贪婪目光的碾压下,在那片被韩人铁蹄践踏焚烧出来的巨大焦土疮疤面前,被寒风吹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地耗尽了。他,姬扁,大周天子,已经没有了选择。他没有力量保住这片祖产,只能选择将其交给一个还姓姬的人。

他的目光最终落回到身前那张巨大的朱漆长案之上。岁月和疏忽早已让那曾经象征权威的朱漆大片斑驳脱落,露出底下同样陈旧的木质。老司徒颤抖着双手,近乎痉挛地捧着一幅绘制在素色丝帛上的王畿地图。丝帛徐徐展开,露出枯涩墨线勾勒的残破“江山”——昔日广袤、富庶的周王畿腹心之地,如今只剩下围绕洛邑王城核心区域的一个狭小、可怜、颜色灰暗的墨圈,如同一块缝缝补补、颜色陈旧黯淡的破旧补丁,凄惨地钉在象征王城的那个小方框周边。洛水北岸,仅有一小块被特意圈点出来的区域,颜色稍深,上面标记着刺目的朱砂小字——“巩”。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锁在那方丝帛之上,锁在那一点朱砂之上。

姬扁缓缓地抬起了右手。宽大的玄色袍袖垂落,露出其下那只苍白而削瘦、骨节嶙峋如同山石的右手手掌。那只手,因寒冷、因恐惧、因绝望而微微地、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他用尽所有气力试图压抑这颤抖。终于,两根冰冷的手指(食指与中指)伸出袖口,指甲修剪得极其整齐,却透出一种毫无血色的苍白,如同一双来自幽冥的骨锥,精准而决绝地刺向丝帛上那个被朱砂染红如血的“巩”字区域边缘——

嗤啦!

一声裂帛之音!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如同冰冷的铁器骤然刮过薄薄的骨片,在死寂的殿堂中清晰地炸响!

那承载着王畿最后一丝富庶与希望的丝帛,被从中硬生生撕裂开来!参差不齐的丝帛边缘,如同犬牙交错的伤口,豁然洞开!写着“巩”字并附着其辖土图示的那一小片素帛,孤零零地、倔强地停留在他那两根修长、苍白、冰冷的指尖之上!像一个被剥离的王室器官。

殿堂内霎时静得可怕,连空气都似乎停止了流动。时间仿佛在此刻凝固。所有人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瞬冻结。

一直深埋着头颅的公子根,终于抬起了他的脸。

那一瞬间,在他谦逊依旧的眉宇之间,在低垂后再次抬起、望向兄长的眼眸最深处,一道难以言喻的、如同闪电般瞬息即逝的炽烈精芒骤然爆发!那不是感激,那是某种巨大猎物终于落入早已精心编织的网罟之中、猎人无法抑制的狂喜与无上野望凝聚成的刺目光束!这目光虽然短暂,却如同利刃,刺破了伪装的恭顺面纱。裂土之诏,尘埃落定。王冠最后的光晕,在这一撕之下,彻底黯淡无光。周室最后的血脉,即将在分崩离析中滑入更深的深渊。

冬日的巩邑,伊洛二水交汇之北。数月时光飞逝,寒意未减。一座崭新、却刻意模仿着成周王制气象的、用黄土反复夯打垒筑而成的高大祭台,在日光稀薄、天幕灰蒙的背景下拔地而起。它虽不如成周太庙祭坛那般古老雄伟,却凭借着新土新砖的锐气,在这片被“新生”笼罩的土地上努力显出肃穆与权威。土台四周遍插崭新、边缘裁切整齐的玄色旌旗。旗帜之上,精心绣制的“东周”二字赫然在目。它们在料峭而凛冽的北风中猎猎招展,每一次撕裂空气的声响,都在宣告一个新中心的诞生。

高台之巅,九座硕大、显然是在数月内赶工铸就的全新青铜礼鼎赫然安放其上!这些巨鼎崭新异常,青铜器身泛着未经岁月沉淀的、刺目的金属冷光,光可鉴人,甚至有些晃眼。鼎腹巨大,其光滑的表面如同一面面扭曲的铜镜,反射着台下山谷中攒动的人群。鼎身上新刻铸的蟠螭纹、云雷纹繁复而流畅,尚未蒙尘,带着浓重的铜火气息和熔铸时残留的燥热感。这份崭新的、强横的金属质感,无形中压倒了数百里外成周太庙里那些遍布绿锈尘埃、老迈沉重的旧鼎所散发出的死寂与腐朽。

在这九座新铸的青铜巨鼎拱卫的中央,供奉着一件更为引人瞩目的礼器——一樽巨大的、被无数双或敬畏、或好奇、或贪婪的目光烧灼聚焦的、通体呈深沉墨绿色泽的玄玉大琮!琮身上深深刻划着象征王权的神徽兽面。这件象征通天地的神器,此刻并非来自成周太庙的祖宗传承,而是新铸或新选,用于奠定新邦的基石。

公子根——此刻的身份已然质变为这新兴的“东周公”——昂然立于高台最中心的位置。他身披玄端华服,衣料上乘,针脚细密,其上绣着繁复精美的暗色卷云与雷纹,在强劲的北风吹拂下,衣袂微微抖动,如同波动的暗潮。他展开双臂,头昂得极高,面朝脚下奔涌的伊洛之水与身后层叠延展的苍茫邙山姿态,似在拥抱山川社稷。

司礼官深吸一口气,随即一声中气十足、刻意拔高到极致的洪亮喝唱,撞碎了冬日的寒凝:

“承——天——命!”

“绍——禹——迹!”

“敬——颂——王——礼!”

“开——社——稷——于——东——土——!”

洪钟般的声音落下。紧接着,预先布置好的巨鼓在台下数个方向被重重擂响!“咚!咚!咚!”鼓点声沉缓、有力、节奏分明,如同沉重的巨兽踏动大地,声势撼动人心。随之,铜钟的鸣响带着金属特有的穿透力密集敲响,钟磬清越震颤之声紧随其后,如同应和,层层叠加,直冲云霄!这些宏大而崭新的声浪汇聚成一股澎湃的洪流,试图压倒那永不停歇、如同号哭般的北风呼啸,试图在这片旧土之上刻下全新的印记。

高台之下,密密麻麻簇拥着来自巩邑核心区及周围新附村社的民众。人数之众,远超成周王城日常所能见到的人气总和。人群中混杂着本地的周人老住户,有不久前才被划归东周势力、面目粗犷淳朴的山野农夫,更掺杂着少数几名韩、赵使者及其带来的亲信随从。一张张被寒风和贫困生活刻上印记的粗糙脸上,混杂着茫然、敬畏、新奇、探询,以及一丝被宏大仪式点燃的、近乎狂热的期冀。他们仰望高台上那位年轻的东周公,热切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的迷雾,仿佛那崭新的铜鼎、那恢弘的鼓乐钟声真能如同神迹般驱散笼罩在王畿上空数百年的阴霾绝望,带来崭新气象。当公子根(或许该称东周公)接过象征东周公国权力的巨大玉璋,稳稳举过头顶时,台下的民众爆发出了一阵前所未有的、如同滚雷般的呼喝!那声音中混杂着浓重的本地洛邑口音与带着山林味道的新附邑民方言,热烈而直白:

“公侯万年!”

“东周!东周!”

“社稷永固!福泽黎民!”

声浪如潮,一波波扑向高台。鼓乐声、呼喝声、风声,交织碰撞。崭新的青铜大鼎被台下燃烧的松枝柏木火盆升腾起的烟火气不断熏烤着,散发出浓烈、新鲜甚至有些呛人的烟火气息,弥漫在新土之上,压过了旧鼎的腐朽。

同一时刻,遥远的成周王宫深处。太庙那沉重大门的幽暗缝隙内,那尊曾见证姬扁登基与惊魂的古老巨鼎“旅鼎”笼罩在沉沉阴影里。鼎旁神案之上,长明灯火盆中,最后一点残余的灯油燃到了尽头。豆大的灯芯上,微弱的火苗如同残喘的生命,在沉寂的空气中极力挣扎着跳动了一下,随即如同被一只来自虚空的、无形的手骤然攥紧咽喉般,猛地一窒——

呼。

一缕极微弱的青烟腾起。最后一点火光,在这新旧交替的时刻,无声无息地彻底熄灭。冰冷的黑暗瞬间吞没了古老的鼎身和那些记载着光辉过往的木主牌位。

风,自伊洛交汇的东方,带着新炉火的燥热气息与人群的喧嚣余韵呼啸着灌入空旷衰败的成周王宫,吹拂在失魂落魄的王城砖石之上。姬扁独自立于早已空旷如同巨大墓穴的正殿深处。巨大的朱漆殿柱投下的阴影浓重如同墨迹,将他那穿着陈旧天子常服的单薄身形彻底笼罩、吞噬,不分彼此。殿外高高的玉石台阶下,两名穿着崭新的、袖口绣着“东周”字样衣袍的低阶小官,面无表情,动作有条不紊而显得有些麻木地收拾着最后一堆物件——那口属于周天子、供其日常膳食烹煮之用的青铜王鼎。鼎身不大,却代表着最后的皇家体面。其中一人熟练地往鼎底捆扎绳索,另一人搭手配合。片刻后,两人奋力一提,沉重的铜鼎离地而起。铜鼎在移动中,底座不可避免地摩擦着早已被人踏磨得光滑无比的粗糙石阶面,立刻发出令人牙酸的、如同钝刀刮擦腐朽骨膜般的嘶啦——嘶啦——声!这刺耳的声音被空旷死寂的宫殿四壁反复放大、拉长,悠悠回荡,穿过紧闭的宫门缝隙,清晰地钻入殿内姬扁的耳中,如同在为他送葬的哀乐奏响最后的音符。寄居者的脚步,已然敲响。新主的辉煌,映射着旧主的凄凉。

又五年光阴在无声的衰朽与压抑中悄然流逝。周显王姬扁终究未能等到下一个雪花飘落的严冬。王宫的寝殿愈发空旷阴冷,光线被深垂的厚重黑青色帘帷无情隔绝、消解,使得室内如同沉没于墨池深处。浓重的药气混合着一种血肉逐渐剥离躯壳时散发的、无可救药的枯败腐浊气息,淤积在每一寸有限的空气里,任何开窗通风的举动也无法将其彻底驱散,仿佛这王宫本身正在加速融入这具将逝之躯的腐朽进程。

寝殿深处那架宽大却冰冷的御榻之上,曾经尚算年轻的姬扁已然形销骨立,如同被岁月和痛苦抽干了所有水分与活力,只余一具即将碎裂的干壳。数年前邙山风雪中那撕心裂肺的一咳与呕血之伤,如同附骨之疽的毒藤,在五脏六腑间持续蔓延,最终榨尽了他这副躯壳里最后一丝挣扎的气力。每一次呼吸都如同拉动破旧的风箱,艰难而沉重,在死寂的殿宇中显得格外惊心。

十四岁的太子姬定僵硬地跪在榻前冰冷刺骨、硬如钢铁的玉砖地面之上。殿内除了父王那微弱如同游丝、仿佛随时会断的喘息声,以及墙角一座小铜炉上药罐煎熬时发出的轻微咕嘟冒泡声外,再无声响。角落里,站着司空季忠。曾经谏阻裂土的耿介老臣,如今更像一截彻底脱水枯焦的朽木桩。他肃立在墙角最深沉的阴影中,一动不动,面容僵硬,浑浊的双眸如同熄灭的余烬,空茫地望着虚空。他已成为这行将崩塌的宫殿里一根被遗忘的、等待着最终倒塌的朽柱。

姬扁似乎耗尽了极大的力气,那原本闭着的、深深凹陷的眼眶缓缓掀开一线。浑浊的目光艰难地穿过层层迷雾,越过姬定因紧张恐惧而变得僵直的肩膀和低垂的头颅,执着地望向那扇紧闭殿门上方狭长高窗缝隙外的一线天地。深冬的天空异常诡异,没有一片浮云,是一片凝滞的、令人窒息的铅灰色,如同上好的素绢,均匀、冰冷、毫无生气地覆盖着整个苍穹,亦覆盖着这片多灾多难的大地。没有一丝风,天地间仿佛被巨大的寒冰封冻,陷入了一种令人心悸的死亡般的静默。

他极其艰难地动了动因高热而干裂出血口的嘴唇,喉咙里发出一阵气流经过狭窄缝隙的嘶声。微弱的、如同枯叶在粗糙石面上绝望摩擦的声音艰难地响起:

“……鼎……”

黑暗角落里的季忠,他那双如同凝固的瞳孔在听到这个字的瞬间猛地收缩成了两个深不见底的黑点!随即,这收缩又迅速化为一种了然的、万念俱灰的灰败死寂。袍袖之下,他那枯瘦如柴的手攥紧了袖口内的衬布,布满老年斑的指关节因用力而发出极其细微、如同朽木即将断裂的噼啪微响。

“……鼎……”姬扁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神智,固执地重复着这个字眼,声音愈发微弱不可闻。

姬定茫然地抬起头,稚气未脱的脸上写满了困惑与恐惧。他努力看向父亲那双已经开始扩散、蒙上了一层灰白色翳障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温度,没有任何留恋与不舍,只有无边无际的空洞,空洞得如同深秋荒野上残破的蛛网,令人不寒而栗。他下意识地顺着父亲那失焦的目光茫然望去。殿门外,庭院中空无一物,只有几株早已落尽枝叶、在寒冬里伸展着光秃扭曲枝桠的老槐树,如同地狱深处伸出的无数枯瘦鬼爪,狰狞地、绝望地抓向那片凝固的死灰色天空,试图抓住些什么,却只抓到了冰冷的虚无。

“……莫要……再擦拭……它了……”姬扁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仿佛每一次开合都在撕裂早已磨损至极限的声带,声音低哑断续,如同气若游丝的风中之烛,“……落……尘埃了……便……落了吧……”每一个字都耗费着生命中最后的气力,断断续续,却清晰无比地传递出一个王朝的终结预言——莫要在徒劳中挣扎了,接受尘埃的覆盖,接受败亡的宿命。

话音未尽,气息戛然而止。胸口那原本如同破旧风箱般艰难起伏的最后一丝微弱起伏,骤然停顿。

寝殿瞬间化作巨大的深海墓穴,冰冷刺骨的死寂如同有形的潮水,自那无声的御榻上汹涌而出,无声蔓延,迅速淹没了整个空间,淹没了跪地的少年,淹没了角落的老臣。

时间仿佛冻结。只有墙角炉火上那药罐里的残余药汁,还在发出绝望的、如同困兽呜咽般的咕嘟……咕嘟……气泡破裂声。

殿外死寂的庭院中,光秃秃的老槐枯枝上,一只毛色纯黑、羽翼光泽诡异的寒鸦不知何时悄然栖落。它歪着头,猩红的眼珠紧紧盯着那紧闭的殿门。

片刻之后,如同骤然解冻的冰河瞬间撕裂冰层,一声属于内侍专有的、尖利异常、带着某种训练有素表演般哀恸的凄厉长嚎,猛然撕裂了这积重难返、粘稠如铅的厚重死寂:

“显王——晏驾——!”

“晏驾”二字如同丧钟,余音尚未消散,殿外枯枝上那只寒鸦仿佛受到召唤,猛地张开漆黑如墨的双翼,发出一声嘶哑凄厉、仿佛能穿透灵魂的“呱啊——!”长鸣!它扑棱棱猛烈地拍打着翅膀腾空而起,如同一个巨大的不祥符号,在空旷压抑的死灰色天幕下划过一道突兀而凄凉的弧线,振翅向更北方的阴沉天空飞去。它起飞的蹬踏力道如此之大,脚下承载它那早已干枯朽坏的老槐枝桠发出一声脆裂的“咔嚓”断响,一截枯枝应声而落,重重砸在庭院光洁的地砖上,发出清脆而空旷的回响,如同为这个在挣扎中耗尽所有、留下那句“尘埃便落”遗言的帝王,也为这延续八百年的王朝之魂,敲响了最后的丧钟。

姬定依然笔直地跪在冰冷刺骨的玉砖上,身体僵硬如同石雕,对着父亲已彻底冰冷、毫无生气的躯体。唯有他那双年轻的、还未曾真正领会权力与绝望滋味的眼眸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巨大的、茫然无措,这茫然甚至超越了最初的丧父之痛——父亲最后的话,如同晦涩的谶语,他根本没有听懂。

“莫要再擦拭”?“落尘埃便落”?

那沉重的、象征着无上权威的九鼎,难道不正是天子权力的神圣象征?天子威仪,天下纲常,难道不正需要时时拂拭,日日精心照看?那九鼎之上积累的蒙尘,理应令人羞耻难当才对啊……

年轻的嗣君,未来的慎靓王,稚嫩的心灵被这难以理解的遗言搅动着,他只是下意识地觉得,从此以后,肩上那份名叫“周王”的沉重枷锁,连同那些冰冷的礼器,都变得更加幽深、更加难以捉摸、更加令他恐惧了。尘埃的覆盖,已然开始。

新王即位,是为周慎靓王姬定。王宫之内,礼仪的框架依旧如旧,如同支撑这朽烂大厦最后的几根朽木。每日晨时,群臣必至,在空旷得有些过分的正殿里按着早已崩坏的等级序列站好,手中朝笏如林。大殿深处,那巨大的九鼎沉重矗立,鼎前日夜燃着的熏炉散发着浓烈到刺鼻的檀香混合着其他香料的气息,试图掩盖无处不在的衰败之气,却只徒增一股廉价的、挣扎般的迷醉幻觉。

然而,这表面的肃穆和秩序掩盖不住王庭内部日复一日被更深沉、更无孔不入的衰亡气息侵蚀的现实。最明显的变化是朝堂之下。昔日那些常来“觐见”、实则耀武扬威的韩、赵、魏等大国公卿的身影已基本消失不见。他们如同秃鹫放弃了彻底失去血肉的骸骨,目光早已转向真正肥美的猎物——东方六国与强秦争霸的广阔战场。取代他们出现在这空旷殿宇里的,是另一群人:他们穿着式样各异、色彩斑斓甚至有些怪诞的服饰,操着各种南腔北调、发音奇特的地方方言,脸上的表情不再是敬畏,而是毫无掩饰的市侩精明与充满算计的光芒。他们是“泗上十二诸侯”——宋、鲁、滕、卫、薛、邾、郳、邹、费、郯、任、宿——这些夹在大国夹缝中艰难求生的小邦使者。

宋国使者身材矮胖,脸皮如同常年经商的精算师,长揖的姿势颇为谦卑,但直起身后,眼珠子便在眼眶里滴溜溜乱转不休:“吾等倾慕王道久矣,今闻王有新制,颁布礼乐新章,我宋国弱小,唯祈王上许我宋国商旅减免入成周王畿关市之税……十之一成……”言辞谦恭中透着虚伪的恭维,而那份索要实实在在关税减免、关乎财源命脉的要求,却已赤条条地抛上桌面。

紧接着,滕国使者,一个须发花白、形容枯槁的老者,颤巍巍上前几步,躬身的角度几乎接近匍匐之礼,声音干涩而充满忧虑:“小……小国滕……不敢擅祭……河伯大神,礼制不足,恐招神谴……然……然近年河水改道,水患频频,殃及……殃及我滕民之田宅……小国寡君……斗胆,敬祈……敬祈王上代祀河伯,昭告天地,祈……祈大德降福于滕邑……”说着就要伏身下拜。话语中是恳求,实则是将“祈神免灾”这一劳民伤财、责任巨大的事务强行推到徒有其名的“天子”头上。

宋国使者话音刚落,薛国使臣便挤上前一步,是个瘦高中年,脸色蜡黄带着病容,他奉上一个粗糙的竹筒,里面几尾用粗盐腌制的鲤鱼传出淡淡的腥气:“泗水之鲤,得天独厚,虽粗鄙不堪,然其味甘美!薛国寡君命我……命我献此陋物于王庭,必能……必能彰显吾薛室对上国王廷之至诚恭顺……小臣唯盼……唯盼王恩浩荡,允我薛国今秋粮粟……假道……假道韩境,运抵晋阳。路途遥远,恳请王上……赐……通关符节……”献上几尾腌鱼,所求却是让周天子以天子的名义,帮他们疏通强邻韩国的关隘道路!

这些“泗上小霸”的使者们,如同闻到血腥便蜂拥而至的蝇蚋,嗡嗡营营地盘旋于这具只剩下空壳的周廷尸体之上。每人轮番登场,上演着一出出“恭敬”实则贪婪的精妙独角戏。他们献上的“贡品”:几尾用粗盐腌制得发硬的劣质腌鱼、一篓表皮皱缩早已失去水分的枣子干、几张硝制工艺低劣、还带着毛茬的羊皮……其粗陋简陋如同打发叫花子。然而他们所求,却一项比一项沉重赤裸:减免关乎国运的关税、解决邻国的水利争端、借用周王名义开道疏通关卡、代祀神灵以安抚民心……每一项看似“恳求”的要求,本质上都是对那名为“天子权威”的残余尊位进行着一次次的敲诈勒索与压榨侵蚀。他们表面的谦卑只是伪装,眼底深处是赤裸裸的盘剥欲望和彼此间交换的眼色中那掩饰不住的精明算计,甚至偶尔流露出一丝对眼前这对虚弱天子君臣窘迫处境的、高高在上的嘲弄与优越感。

冗长的朝会如同一场缓慢的酷刑。姬定高坐于那冰冷坚硬、毫无舒适可言的大椅之上,能清晰无比地感受到自己年轻的脊骨在无数道聚焦于己的目光注视下,逐渐变得僵硬酸麻。那些辞藻华丽却空洞乏味的“奏报”,那些谦卑表象之下隐藏的刀锋,那些微小却持续不断的、一步步压缩周室最后空间的进逼,都化作无数粘腻、冰冷、令人作呕的细小沙粒,一点一点地从四面八方飞来,缓慢而坚定地覆盖满他周身上下,试图将他彻底埋葬于这名为“天子”的尘沙坟墓之中。他的手指在宽大玄黑色袍袖的掩盖下,不可抑制地神经质地狠狠捏紧袖口的衬边,又绝望地松开,再捏紧。掌心的冷汗早已浸透了内衬那层丝绸的柔软材质,滑腻冰凉。

日复一日的煎熬,使他越来越频繁地、越来越强烈地渴望着这场徒具形式的朝仪能早些结束。即使只是回到自己居住的同样空旷冰冷的内殿,独自一人枯坐于那张冰冷沉重的铜案之前,那也是片刻的喘息之地。有时,他会陷入长时间的呆滞,目光空洞地凝视着铜案上那只用来盛放墨汁的、小巧精致的青铜错金墨池。微小的墨池表面,如镜面般的墨汁早已凝固,如同最深沉宁静的古潭水面,幽黑得近乎妖异。它平整如镜,清晰地倒映出上方殿梁结构的繁复藻井彩画和那些悬垂而下、象征着祥瑞太平的彩玉五色旒珠。唯有当他目光聚焦于那平静无波的墨池深处,仿佛凝望一口没有底的深井时,那绝对的、能吸光一切的浓黑,才似乎能短暂地包裹住他被朝堂细沙磨砺得千疮百孔、纷乱不堪的神经,带来一丝虚假的安宁。他会一直看,一直看,直到那倒映在墨池深处的模糊藻井图案开始莫名的扭曲、拉伸、变形,如同沉入墨池底部的某种远古巨兽在深渊之中缓缓苏醒蠕动,即将挣脱墨水的束缚扑将出来——

“王上……该……该歇息了……”

内侍细微的、试探性的脚步声和小心翼翼的话语声,总能将他猛地从这短暂却也极度诡异的黑暗平静中惊醒。那朝堂下嗡嗡不断的蝇蚋之鸣、那带着市侩精明的目光,瞬间如同汹涌澎湃的海啸,冲破了他内心虚弱的黑暗屏障,咆哮着再次将他吞没。周王的冠冕,沉重得压弯了年轻的脖颈。他的目光,只能在墨池的虚无和现实的窘迫间来回逃避,日渐沉沦。

又是一年深冬,肃杀阴冷的寒气仿佛冻结了成周王宫的每一块砖石,每一寸空气都弥漫着刺骨的冰雾。姬定不幸染上了风寒。初起时不过是轻微的发热和几声低咳,如同往年冬日常有的小恙。然而,或许是内心的抗拒,或许是身体本能的疲惫,他极其厌恶太医熬制的那些气味刺鼻、苦涩难当的汤药,召见御医的次数越来越少。药石难进,病势便如同潜伏在泥沼深处的冰冷巨手,悄无声息地、却无比坚定地缠绕上了年轻君王的身体。

寒咳日渐沉重。白日里朝议时,他不得不用一方白绸素巾紧紧捂住口唇,强撑着坐在王位之上,每一次压抑的咳嗽都让他单薄的胸腔剧烈起伏,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到了夜间,那原本就空旷无人的寝殿,更是被一声声沉闷得如同要将五脏六腑都撕裂咳出的、源自肺腑最深处的剧烈咳嗽彻底统治。昏暗摇曳的宫灯之下,他眼窝深陷,面色灰白,每一次身体的痉挛都在灯火跳跃的光线下投下巨大而颤抖的阴影,如同鬼魅附体。

朝会更是变成了炼狱般的煎熬。姬定如坐针毡地强撑在王座之上,一种灵魂与躯壳分离的错觉愈发强烈:僵硬麻木的躯壳仍在王位上,凭借着惯性勉力支撑着“天子”这一虚幻的仪态;而内在的灵魂,早已被持续的高热和肺部那阵阵撕裂般的剧痛无情地撕扯着,如同沉溺在冰冷、粘稠的深水之底,不断地下沉、下沉,四周是无尽的黑暗与窒息。殿下,泗上小国的使者们冗长繁复、喋喋不休却毫无真正意义的“奏报”仍在继续。那些嗡嗡作响的话语声,如同千万只挥之不去的嗜血蚊蝇,穿透他昏昏沉沉、意识模糊的颅骨,在他疼痛欲裂的脑髓深处撞击、震荡、钻营!

“……鲁……鲁君……再命……命臣……禀报……今秋……今秋……赋……”

鲁国使臣那带着浓厚地方口音的话语,隔着一层厚重如同浓雾、充满杂音的帷幕传来,每一个断续的音节都像一枚迟钝的钢钉,被粗鲁地敲打砸进姬定的太阳穴深处。

姬定空洞的眼神越过下方匍匐在地的使臣头顶,越过大殿中央那片空旷区域,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死死地钉在那尊距离殿门最近、名为“旅”的青铜大鼎之上。这是太庙里那尊古老巨鼎的复制品,曾是他即位后第一年除夕,他在擦拭王宫内礼鼎时,从短暂的出神中被手上沾染的厚厚铜锈和尘土惊醒时抚过的那一尊。那日之后,每当他想重新擦拭鼎身蒙尘的念头升起,耳边总会不可抑制地回响起父王临终前那句如同叹息又如同诅咒的遗言:“莫要再擦拭……落尘埃了……便落了吧……”自那以后,对鼎身的保养便彻底被遗忘,再无人理会。此刻再看这尊巨鼎,鼎腹那些本来充满神圣威严之感的夔龙纹饰,如今已被一层厚厚的、不知积攒了多久的灰垢彻底覆盖,甚至填满了线条凹槽。整个鼎身呈现出一种极其丑陋、沉甸甸的、毫无光泽的灰黑色泽,如同大地上一块臃肿丑陋的巨大肿瘤,又像某种即将喷涌出毒液的污秽容器。

就在这病痛交加、精神涣散的瞬间!

一团模糊不清、急速晃动、惊慌失措的棕灰色影子,如同一颗失控的弹丸,猛地撞破了大殿高窗上那层轻薄的帛纱,伴随着轻微的“噗嗤”裂帛声,直接跌撞入这森严的“天子议政”之地!

是一只麻雀!一只小小的、惊慌失措的可怜麻雀!它不知被殿外的寒鸦追赶,还是被殿内浓重的香火烟气迷失了方向,混乱地扑腾着翅膀,在空旷的大殿中惊恐地飞窜!它如同一颗失序的流星,猛地撞在离殿门最近的“旅鼎”那厚重冰冷的青铜鼎身之上,发出“咚!”的一声沉闷却清晰的撞击声响!麻雀受到这剧烈惊吓,更加慌不择路,小小的脑袋彻底混乱了方向,竟然一头向着九鼎中央、那个最为巨大、专门用于盛放香料焚烧祭祀的“大司盟鼎”的炉口内扎去!那炉鼎肚腹深阔如同一个巨瓮,内壁陡峭光滑无比!麻雀那小小的翼翅徒劳地在冰冷的金属内壁上疯狂拍打、抓挠,发出“嚓嚓!嚓嚓!嚓嚓!”一阵阵尖锐刺耳、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刮擦声!炉鼎底部那积攒了不知多少年、早已凝固板结的陈旧香灰,被这垂死小生命的疯狂挣扎猛烈搅动扬起!

“呼——!”

霎时间,一片细密如雾、带着陈腐呛人气味的灰白色尘雾,从深邃的鼎炉口中升腾弥漫开来!这尘土之雾恰好被几道从殿门高窗射入的、惨白冰冷的冬日光线精准地照亮,它们在其中狂乱飞舞、翻腾,如同无数条垂死挣扎的幽灵!

“护驾!!”

“惊驾了!!”

殿内的侍卫被这突如其来、前所未有的变故瞬间惊动!纷纷厉声呼喝,慌乱间拔刀出鞘!甲胄哗啦作响,沉重的脚步声在大殿中杂乱响起!一时间,空旷肃穆的殿宇陷入一片混乱!

然而,让姬定感到灵魂深处涌起一种无法言喻的巨大寒冷的,并非侍卫的惊呼与拔刀的杂乱,而是那鼎炉之中持续传出的、绝望而无助的翅羽猛烈拍击炉壁的声音——嚓嚓!嚓嚓嚓!那声音越来越疯狂,越来越急促,像垂死之人在深渊中徒劳地挣扎、用尽最后气力疯狂抓挠着光滑生铁的尖利声响!

然后,这声音在极致的疯狂后,陡然——

消失!

死寂!

绝对的死寂取代了之前的喧哗!只有炉鼎口处弥漫的灰白色尘埃颗粒,在冰冷的空气中缓慢、无声地向下飘落,最终,落回了冰冷漆黑的炉鼎深处。

姬定坐在那张象征至高权力的冰冷大椅上,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尊炉口还飘散着些许尘烟的、已然恢复死寂的祭祀巨鼎。一股比寒症更加凛冽万倍的寒意,自足底直冲天灵,瞬间将他整个人冻彻心扉!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上下牙齿不受控制地剧烈撞击在一起,发出“格格格!”的骇人声响!仿佛他整个人的灵魂都在这一刻被鼎炉深处那最后几下徒劳抓挠生铁的无助声响彻底贯穿、冻结、碎裂!

一个冰冷无比的念头如同潜伏在黑暗深渊中的毒蛇,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不带任何伪装地钻进他混乱惊恐的意识核心:

“若……若我就此死在那张冰冷的御榻之上……怕是……怕是还不如这只……误撞入炉鼎的雀鸟……它……它起码……起码还搅起了尘埃……”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如同地狱之门开启,瞬间抽干了他最后一丝支撑身体的力量!对死亡的终极恐惧和他早已不堪重负的虚弱肉体,如同海啸般彻底将他淹没!眼前所有的景物——那惊慌的侍卫、匍匐的使臣、巨大的鼎器、弥漫的尘烟——瞬间剧烈地旋转、扭曲,化作一片刺目的惨白与吞噬一切的黑暗交叠、旋转的巨大漩涡!

“王上!!”

“快扶住陛下!!”

凄厉的惊呼声爆发出来!

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年轻的周天子——周慎靓王姬定——猛地向前扑倒!失去了知觉的头颅带着身体全部的重量,极其沉重地、毫无缓冲地重重撞击在坚硬冰冷的御案桌沿之上!

“咚——!”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胆俱裂的撞击声,响彻朝堂!这声音,宛如王朝之心,停止了跳动。尘埃弥漫在炉鼎内外,也将这年轻君王最后一点生机,一同掩埋。

姬定最终在那个万物萧条的残冬末尾,耗尽了年轻的生命。他死时年仅二十岁。冰冷的谥号随后而来,“慎”——为“谨慎小心”;“靓”——释为“安静”、“沉默寡言”。史官笔下那冰冷的六个字——“王立六年,崩。”——便如同一口薄皮棺材,钉死了他全部的天子生涯,也钉死了周王室最后回光返照的一丝可能性。谥号“慎靓”,成为这个无声王朝最精准的注脚:在恐惧中沉默,在尘埃里落幕。

姬延,在父亲挣扎于最后那口气息的混乱前夜,于更加混乱恐慌的宫闱深处失散迷路了。错综复杂的回廊通道在巨大的恐惧中仿佛活了过来,扭曲、变形、交叠,张开了血盆大口。黑暗中那些原本摇曳着的宫灯光芒,此刻在他惊惧的眼中晃动得如同无数飘舞游荡的鬼魅光斑,追逐着他的脚步。他在无尽回廊的迷宫中跌跌撞撞地狂奔,如同受惊的小兽,慌不择路地一头撞开了一扇虚掩的、似乎从未踏足过的殿门。

殿内一片死寂漆黑,唯有一线极其黯淡、如同凝固铅水的冰冷月光,自高墙之上、一处极其狭窄的透光窗孔射入,斜斜地、精准地照射在殿中深处唯一的一尊巨大青铜鼎身之上。那道惨白的月光,如同死神的切割线,恰好清晰地勾勒出鼎腹一侧某个极其复杂狰狞的青铜纹饰区域!

小小的姬延惊惶地停下狂奔的脚步,如同被无形的力量钉在了原地。他猛地抬起头,巨大的恐惧牵引着他的视线,顺着那惨白的光束向上望去——

就在那冰冷的、蒙着厚重灰尘、在月光中泛着诡异幽暗青光的青铜鼎腹壁上!在那如同纠缠盘绕的地狱之蛇的蟠虺纹饰的中央!一张异常清晰、五官栩栩如生的巨大面孔!竟穿过冰冷的金属纹路和沉沉的岁月尘埃,直直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那张脸的眉眼轮廓、鼻梁的线条、那紧闭的嘴唇下垂的弧度……那张在阴冷月光映照下惨白得如同石蜡的脸!竟如同复活的!已然驾崩、躺在陵寝中的爷爷——周显王姬扁!

更令人魂飞魄散的是,那完全由青铜纹饰构成的扭曲嘴唇,似乎在惨淡的月光映照下,正在微微开阖!一种被深埋地底、被时间无情腐蚀却带着一种九死无悔的执拗与冰冷的森然意念的声音,幽幽地、如同金石在冰面上刮擦,又像是腐朽的棺椁内发出的气流摩擦声,钻入姬延的耳中:

“……汝……名……姬延……”

“……延……延……汝须……延……”

“延……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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