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403年,周威烈王在位。
……
晋地多山,深秋时层层染染,一派赤红金黄的交错壮阔。风卷着苍茫黄叶扫过新绛城头,昔日晋君巍峨宫阙仍在,却是满目萧然,大门上的红漆褪色斑驳,青铜兽面衔环爬满青绿锈迹,守卫稀稀拉拉倚着城墙打盹。城中心那座历经风雨的社稷坛倒清理得干净,只是石缝新长出的蔓草透露着无人经管的无奈。
天刚破晓,铜盆里煨着温水,宫人伺候魏斯更衣。他身材高大,肩背宽阔,动作间骨骼筋脉凸起,蕴藏着习武人特有的精悍。侍女小心翼翼地将层层叠叠深黑色诸侯礼服披上他肩头——宽大的深衣庄重肃穆,领缘袖口绣满繁复云雷纹饰;玉璜用赤色组绶郑重佩在胸腹之间。这是魏氏几代人心心念念的颜色与形制。魏斯一动不动站着,任人摆弄,目光沉在远处,只有眼角微微颤动的一丝红光泄漏了那份早已抑制不住的躁动。一旁的段规——他那谋臣,向来机敏精悍,此刻也如一只随时待捕猎物的豹子,腰间的铜剑锃亮如新,眼神如刀般不断逡巡着宫苑每一个角落,像是在无声搜索每一处可能的埋伏与陷阱。
“君上请看,” 段规低声道,手指虚点着新绛宫城深处几片半塌的偏殿屋脊,“这便是晋伯遗业,如今竟连屋顶破败都无人修葺。三族承命祭扫晋之宗庙社稷,乃是天道昭然!”
魏斯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将系有金组绶的玉璜在腰间用力按了按,玉璜发出低闷沉闷的一声响动。门外有脚步匆匆传来,一名家臣疾趋入内,喘着粗气禀报:“主君,赵使将至辕门!”
段规眼神陡然凌厉几分,如鹰隼锁定了目标:“赵氏那边…今日派何人前来参礼?”
“是赵公座下中军佐,赵恢。”
段规眉头拧得更紧,像拧紧的绳索般骤然锁成一团:“此人勇武绝伦,更是赵雍心腹爪牙!此番…恐非纯来观礼!” 他右手已下意识地按上了剑柄。
魏斯终于开口,声音如同打磨过的生铁,沉稳低哑:“无妨。今日谁敢阻路…”他抬起眼,那抹血红更甚了几分,“社稷坛前血溅五步便是!天命归我魏氏,岂能因一匹夫而惧?”
社稷坛位于宫城之西,此时已经被新竖起的厚重玄色帷幕隔成了内外两层。坛上青铜鼎、簋、豆等器摆布有序,刻着兽面图案的礼器在秋阳下冷硬如冰,沉甸甸地反射着令人窒息的威严;太牢牺牲的血气,混杂着祭祀用的香料燃烧的浓郁气息,在帷幕内外无声地弥漫开。风起风落,帷幕猎猎作响,间隙之间可见内围诸侯们肃穆到僵硬的身姿,而外围护卫与家臣的身影则刀戟林立,静默得如同雕塑丛林,只有刀尖矛簇在风中闪出一点两点寒光。
司礼官员那苍老而竭力拖长的唱喏声响起:“——请使节登坛!”
帷幕骤然向两侧掀开,魏斯当先踏出。阳光倾泻在他宽大的黑色深衣上,那赤色组绶上垂下的玉璜随着步伐撞击着他坚实的甲胄,发出沉稳冷硬、金石一般的“铿、铿”声,每一步踏在铺石路上,都如同重锤敲在地脉之上。他目不斜视,径直朝着坛上那象征诸侯册封的铜案走去。赵恢高大如熊的身形紧跟魏斯身后半步,他紧绷着身躯,如同拉满的硬弓,手始终不离腰间剑柄,仿佛随时准备脱鞘饮血,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锁在魏斯宽阔的背影上。韩侯使者韩武紧随其后,脸色同样绷得发白,眼角的余光紧张地扫视着赵恢那只蓄满杀机的手,自己搭在剑柄上的手也下意识地微微颤抖起来。
魏斯走上祭坛,面向南方。礼器陈列,香火缭绕,青铜光泽在晨阳中冰冷而古老。身后两名侍史官展开了一卷边缘镶着玄端、用金泥细细绘就周室章纹的册书,卷轴两端雕饰着龙蛇兽纹,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光芒。侍史展开书帛的声音“哗啦”一响,整个社坛瞬间落针可闻,连风声都仿佛滞住了。侍史清了清早已干燥的喉咙,竭力模仿着昔日太庙宣读册命的庄重腔调:
“周天子威烈王诏曰:惟尔晋臣魏斯、赵雍、韩武——”
尖锐刺耳的崩裂声骤然响起!一道白光裹挟着凌厉无比的劲风,直射魏斯后心!那不是寻常冷箭的“嗖”声,而是一截折断矛尖被猛力投掷出来的撕裂空气的厉啸!赵恢出手了!
电光石火之间,早已蓄势待发的段规猛虎般扑出。他一脚踹在赵恢膝弯内侧最为要害之处,踹骨裂声细碎作响,赵恢庞大身躯失衡前扑,但投掷的动作已经完成,那冰冷的断矛仍如毒蛇般飞窜!
“君上!”
魏斯猛地侧身旋腕——几乎在段规呼喝的同时。“叮——!”一记带着金属质地的刺耳锐鸣炸开!断矛撞在他宽大的玄端袖摆边缘弹飞出去。魏斯宽大的袍袖因快速动作而展开,那袖角似乎被锋芒擦过,裂开了一道不起眼的细缝。就在这瞬息停顿间,赵恢虽被段规踹倒,却如负伤的凶兽,咆哮着拔出腰间长剑欲再次扑向魏斯。
段规的剑更快!
冰冷的剑光一闪即没,直接自铠甲的缝隙插入赵恢颈侧。段规手腕一拧,拔出——一道灼热的、赤红的轨迹随着喷涌血泉飙向半空,几滴炽热的液体正溅在魏斯庄重的玄衣袍袖上,如墨滴在白雪上,显得格外狰狞刺目。赵恢沉重的身躯轰然砸倒在地,眼睛暴凸,血沫不断从口鼻间涌出,挣扎扭动如离水的鱼。
社坛外围护卫一阵骚动,寒光四射的长戟矛尖猛然调转方向,密密麻麻地对准了赵氏随行人员。而赵氏那边,领头的军吏看到地上赵恢仍在抽搐的尸身,脸色煞白如纸,死死按住欲拔刃的手下,喉结剧烈滚动着,眼中交织着极致的狂怒与恐惧,硬生生将那不甘的戾气压了下去。
段规收剑归鞘,动作干净利落得令人心寒,看也不看地上那具迅速冷却的尸体,只朝着魏斯微一躬身:“狂徒作乱,惊扰典仪,已伏诛。请魏公继续受命!”
魏斯脸上无悲无喜,冷硬如磐石。他抬手,用拇指指腹拂过袖摆裂口沾染的血点,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仪式感,仿佛拂去的并非生命终结的印记,而是一粒碍眼的微尘。他目光越过脚下还在微微抽动的尸身,重新投向前方司礼官,声音比方才更沉冷几分:
“请司礼继续。”
那司礼官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握持册书枯槁手指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枯叶,嘴唇哆嗦着,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他用尽全身力气维持平衡,嗓子干涩得如同被粗砂纸磨过,声音变得尖利断续:
“——天命难违……今……今赐尔……魏氏、赵氏、韩氏……”
“谨受——王命!” 魏斯对着那象征王命的卷轴,第一个躬身施礼,腰弯的深而沉稳,头颅恭敬地低垂下去。他身后及侧畔,韩氏使者和回过神来的赵氏代表连忙随之俯首,袍袖伏贴于冰冷的青石地面。
司礼官仓促念完最后一句“永镇北疆”,几乎是跌撞着卷起那分量沉重的册书,双手递给魏斯时,册书边缘冰冷滑腻,像是某种沉睡巨兽的鳞甲。
魏斯抬手接过。铜铸的卷轴在掌中沉甸甸的,冰冷的寒意透过指尖直浸血脉。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新绛城低矮的箭楼,投向了南方遥远的天际线。苍穹高阔而苍茫,没有一丝云翳遮挡日光泼洒下来,周王室的城池轮廓却如同蒙着灰翳,模糊黯淡得几乎无法分辨。
礼毕退下祭坛时,段规低声跟上:“晋公残脉已不足虑。所忧者,唯东境、南境。此名分既得,君上便可…”
段规后面的话融入风中。魏斯大步向外走着,步履沉重,踏上早已预备的车驾,他清晰感受到,周遭诸侯投来的目光无比复杂,灼烫中混杂着警惕与探究。魏斯端坐车中,玄色衣袖垂下稳稳搁在膝盖处,纹丝不动,宽大车篷投下的阴影掩盖了他的神色。车轮碾过黄土大道,扬起干燥尘埃,如同迷蒙的大雾般遮蔽了那仍残留着新鲜血迹的社稷坛。
魏斯稳稳托起那卷由沉甸甸铜轴系着的华丽册书——这象征天命转换的沉重诏书此刻如同熔化的青铜般滚烫灼人。他摩挲着卷轴冰冷光滑的金属边缘,目光却是飘摇的,投向远方模糊黯淡的成周轮廓。
“名分……到手了。”段规的声音在车驾回辕的沉闷节奏中适时响起,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冰,击碎了凝固的空气。
魏斯缓缓阖上了布满红丝的眼,沉沉吐息,如同卸下千钧重担般让那口气息深深沉入肺腑深处。车厢随之晃动一下,铜轴册书也在他紧握的手中微微震动着,仿佛有了生命。再睁眼时,那眼中只剩下两簇寒潭似的幽光。
“名分到手了……”他低低重复了一句。
声音散在风尘中,再无声息。
……
公元前386年,周安王姬骄在位。
……
冬日齐都临淄的天空阴沉如铅块,寒风似钝刀般不断切割着街道上的行人面颊。田氏府邸庭院内积雪早被清扫干净,青石地砖透骨的冰凉却依旧如毒蛇缠绕双腿。高墙外市井的喧嚣声被刻意地挡在了外面,显得府内空旷得令人心头发冷。宗祠的檐角高高挑起,在灰白天幕的衬印下如同张牙舞爪的怪兽剪影。
田午独自站在冰冷的宗祠中央。室内燃着巨大的铜炉,炭火通红,暖意却仅仅浮在皮肤表面,更深处的骨髓依旧被空旷厅堂弥漫的寒意层层侵噬。他身着正式庄重的玄端深衣,玉组垂挂身前,双手拢在宽大的袍袖中,指尖却深陷掌心肉里。田午身姿挺立如同庙宇里坚硬冰冷的石柱,目光长久停滞在条案之上——那里端端正正供奉着新铸的田氏宗谱玉版。
家老田居疾步入内,踏在冰冷砖地上的脚步急切而谨慎,躬身到极致,在田午身侧耳语:“公,周王特使已入城安歇,只待您定下行期。”
田午目光仍黏在玉版那深刻清晰的“田氏”二字上,仿佛在确认字迹的深度是否足够将某个长久埋藏的印记彻底覆盖。他开口,声音出乎意料的沙哑干涩,如同被粗粝沙石摩擦过:
“周使面上…颜色如何?”
田居的腰弯得更低了些,声音压得更细微:“侍从探过口风,倒是无甚刁难意思。只是,只是……特使车驾轻简,随从不过二十余人,车马也仅数乘。排场实在……”他有些迟疑地顿住了。
“呵……”一声低沉短促的气流从田午鼻腔里冲出。他缓缓扭过脖子,看向窗外深灰色的天幕,目光仿佛穿透了高大的围墙和阴沉的云层,投向那片早已凋零的成周土地,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形容的冰冷讽刺:“排场?周室尚存排场么?” 他深吸一口气,宗祠里熏染混合着炭火闷燃的气息刺入他的肺腑深处。“如今肯遣使来——肯来便是给我脸面。不,是给他留最后的体面罢了!礼数,排场,周全即可。”田午袖中的手指缓缓松开,掌心的刺痛逐渐消散,只剩一片麻木的冰凉。
“让田骝……亲自盯着点洛邑的动向。”田午突然换了话题,声音又沉下去几分,更低的音量中掺杂了不容置疑的决断。“那个老废物…搬出齐康公,务必尽快‘移驾’于城郊别院安置。要干净!别留什么话把。”
“诺。”田居心头一凛,躬身更深,领命而去。
“干净”二字落下,如同屋檐上的冰凌猝然断裂坠地,摔得粉碎,在空旷宗祠里激起微弱的回响。
周王特使驾临的仪式选在了三日后的正午。日头明晃晃地挂在当中,却驱不散寒冬的冷意。临淄王城正殿前宽阔的白石丹墀清理一尘不染。殿外新竖起漆彩华丽的旌旗与象征吉祥的木制玄鸟屏风,在朔风中猎猎抖动,平添几分堂皇排场。
特使身着传统赤黑色礼服,身型有些单薄,在这偌大宫院中显得有些渺小。田午率一众田氏核心族人早已等候在殿阶前,人人玄端深衣,组佩叮当,肃立如林。
钟磬庄严恢弘的合鸣响起,特使在引导下沿丹墀徐行,踏上层层台阶,直到立在殿门前。田午上前,依照仪轨,端正行稽首大礼。冰冷的石砖透过衣物沁入膝盖,寒意直透筋骨。
“齐卿田午,敬迎天子之使!”
特使微微颔首回礼。他双手从身旁随侍官员手中,捧起一卷沉重的册命简册。那简册用精心打磨的竹片串制,边缘包以鎏金铜轴,系着朱红色的丝绳。特使展开竹简,朗声诵读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前广场上有些微弱,却被风裹挟着送得很远,每一个字都敲在阶下每个屏息凝神的人心上:
“周安王有诏:咨尔田午,承天景命……德彰于齐……允继先侯之祀……承袭爵位,以绥东海……”
田午垂着头,额头几乎抵上冰冷的地面,然而在无人可见的层面之下,他的嘴角竟控制不住地微微向上牵扯。那册命的词语“允继”“承袭”在他耳中激荡回旋,如同久旱逢甘霖的焦渴大地贪婪吮吸着甘露。这些词句像滚烫的金块,一次次重重地烙印在他和田氏子孙的灵魂深处,烫得他灵魂在颤栗中狂喜。
“谨受王命!臣田午……代齐国上下……”待特使颂毕,田午再度深深稽首,声音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仍然溢出缝隙的哽咽与震颤,几乎要撕裂那层刻意维持的平静,“谢天子浩荡圣恩!”
行礼罢,田午抬首。目光却并非看向近在咫尺的特使和那卷象征着正朔大义的册书,而是越过了众人,死死攫住了殿阶下那群衣冠楚楚、垂手侍立的旧姜齐宗室遗老遗少们。那一张张脸上再无丝毫姜氏血脉的倨傲,只剩下惶惑、麻木,抑或是深深的怨毒与死寂。姜氏宗庙,早已沉寂黯淡无光多时了。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灰败的脸孔,如同利刃刮过朽木,最后才落回到那卷珍贵的竹简之上。
册礼之后,盛大筵席在殿中摆开。
酒肴丰盛,热气蒸腾,钟磬丝竹之声弥漫殿堂。酒过三巡,气氛似乎松弛些了。一名周室随从小臣在向旁人低语,声音恰好能飘入田午耳中:“……听闻田公曾梦两尾巨鱼入府,不知此瑞象…可有所验?”那人表情带着几分小心,几分探究。
侍立田午身侧的儿子眸光骤然锐利,手几乎下意识按向腰间。田午却抬手,用动作阻止了儿子。他面上堆起温和谦恭的笑意,放下耳杯,转向那位好奇的小臣,声音朗朗,清晰地压过喧闹的乐声:“上使所闻确有其事。”他微微倾身,言辞恳切,“先祖昔日得此异兆,卜者占曰:‘鱼为水族,双首为奇,主家国有巨变新章。’ 自那之后,吾族夙夜惕厉,唯恐德薄才疏,有负上天所示。今日得承大位,实乃奉天应命,上感圣王、下安黎庶之举。岂敢因区区幻梦而自矜?”
他话语平实,毫无炫异之色,只在“奉天应命”四个字上,那温和微笑里藏着唯有熟悉他的亲信才捕捉得到的一丝金石般的锋芒。
堂内不少宾客闻言都显出释然敬重之态,交口赞许。唯有东侧角落,一位须发皆白的姜氏老宗正,死死盯着面前案上几乎未动的酒食,枯瘦的手紧握着耳杯,青筋毕露。他浑浊的眼中映着殿宇中辉煌跳动的烛火,那火焰在他眼中却成了两尾不断扭动纠缠、垂死挣扎的“双鱼”。那老人猛一仰头,像是咽下某种无法言喻的苦痛一般把一杯冷透的酒狠狠灌下。辛辣的液体流过喉咙,留下火辣辣的灼痛,与心底冻僵的恨意交织翻腾,却终究被他那深陷的眼窝藏匿起来,沉默得如同一座正在被风沙侵蚀的孤坟。
大宴持续良久。至夜阑人散,空阔大殿只余残羹冷炙与缭绕余香。
田午屏退了侍从,独自伫立在空旷大殿的中央。高处烛台上巨大的火把噼啪作响,在他身后拉出巨大摇晃的阴影。阶下,空荡荡的华毯延伸至殿门。
他缓缓抬起双手,掌心向上,仿佛在承接九天洒落的星光。
掌心的纹路在手背火把映照下格外深刻清晰,这双手也曾沾染过血腥与征尘,也曾紧握过冰冷的权力与剑柄。此刻,他只是平静而专注地注视着它们。
周特使留下那卷沉甸甸的册书被两名侍者恭谨捧着,侍立于侧后。那镶有鎏金边饰的竹卷在摇曳火光下反射着温润而威严的光泽。田午没有去看,也没有去触碰那竹简。
他只是看着自己的手掌。视线如同凝成实质般刻在掌纹之上。
“天命在握了……”田午低语出声,他的声音不再伪装,不再抑扬顿挫,平静得像凝固的一潭冰水,冷冽而绝对,“在握了。”
空荡大殿传来他低沉回声,一圈圈荡开,最终被更深的寂静无声吞没。唯有阶前案上供奉着的玄鸟屏风,在穿堂的风中发出单调诡异的“呼啦——呼啦——”声响,如同某种巨大却垂死的羽翼在徒劳拍打虚空。
……
公元前375年,周烈王姬喜在位。
……
暮春时节的雨水连绵不绝,淅淅沥沥笼罩了古老的成周王城。灰败的城墙在烟雨中越发显出沉重颓败的气象,墙根爬满了厚厚青苔,湿滑欲滴。宫城内更是冷寂如古墓,唯闻雨水冲刷琉璃瓦檐细碎的沙沙声,从宫苑深处某处不知名角落传来一两声宫人压抑的咳嗽,更添幽深。
太卜署东侧一间值房内,铜鹤香炉里燃着劣质线香,闷闷烟气缭绕盘旋,也驱不散水汽凝结的冰凉与霉腐气息。
“那…那齐使团真递了国书?” 老迈的史官伯阳,声音如同枯柴在风中摩擦,带着浓重的鼻音喘息,手中那卷发脆开裂的竹简几乎要握不住。
“千真万确!”对面的周宗亲姬茂压低声音,混浊眼底闪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光:“昨日晚间递入。自称齐侯田午亲行朝觐!使节数百,车乘甚重!” 他枯瘦的手紧紧抓住面前盛着温汤的陶杯,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屋里仅有第三人在场,一直沉默擦拭着一件青铜觥的老太卜猛地抬头。铜觥在他掌中跌落案几,“当啷”一声锐响在沉闷室中格外刺耳,香灰被震得簌簌散落。
“田午?”老太卜满是老年斑的手停在半空,声音像被沙子砾石堵住,“田氏僭主田午之子?他来成周朝觐?觐谁?!” 他脸上沟壑般的皱纹扭动起来,浑浊眼球难以置信般外突,“觐…觐那个住在东偏殿、连肉糜都难得周全的天子?!”他枯干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指向门外那风雨飘摇的东方一角。
满屋死寂,只有雨水滴答不绝。呛人的劣质线香烟雾缓慢无声地弥漫,沉甸甸压在每个人的肺腑之上。他们互相望着,谁也说不出话来。这消息荒谬如同梦魇,却裹挟着令这王城死水都不敢信的惊涛拍打而来。
太卜枯槁手指摩挲着桌案边缘一处深陷的木痕,那是漫长岁月刻下的印记,深可见木筋。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倒了一只青铜小兽尊,浑浊液体泼洒在冰冷潮湿的地面,刺鼻酒气弥散开。
“备!” 他从枯竭的肺里挤出一个沙哑字眼,“备!开宗庙正门!所有礼器!全部启库擦拭!即刻!”老迈身体绷得笔直,仿佛瞬间年轻起来。
王城的沉寂被突然凿破了。
沉重巨大的宫门在多年幽闭后,发出刺耳生涩的“轧轧”声,被数十名衣不蔽体的卫卒费力推开一道缝隙。冰冷的空气裹挟着潮腐的尘埃味涌入空阔死寂的宫苑甬道。更多形容枯槁的宫人如同从冬眠中惊醒的虫豸,被仓促驱赶着,擦拭蒙尘多年的九鼎,翻出堆积在角落、虫蛀发霉的旄旌仪仗,生疏地套在细瘦伶仃的木杆上。雨水冲刷着他们的动作,带着一种末日降临前的荒谬和一丝几不可察的激动。
三日后的清晨,雨势竟奇迹般地小了些,变为一片迷蒙的灰亮天光。
古老的周王城,在湿漉漉的青石街道尽头缓缓掀开了沉重帷幕。
齐侯田午的仪仗在灰蒙蒙的天际线处浮现。车驾之精良,在久被尘埃遮蔽的成周宫门前投下几乎令人窒息的投影:驷驾轩车通体玄黑,车衡、轼、轭、毂皆缠以赤帛,车壁上绘着展翅盘旋、象征田齐承继天命的赤金色巨大玄鸟图腾;车两侧护卫身着玄甲,甲片密集如同龙鳞,每片都打磨得反射出冰冷的微光,长戟的锋刃整齐划一斜指苍天,戟刃排列出慑人杀气;仪仗最前,青铜钺杖高举,沉重的钺刃劈开薄雾,顶端系着染成朱砂红的牦牛尾迎风招展,在寂静清冷的城门道上染开一道刺目醒心的赤色。
车驾正中,齐侯田午独立。他身躯挺拔如山岳巍峨,一身玄端礼服,庄重宽大的袍袖垂悬不动,衣袍上深邃玄色如同暗夜星空,却以赤红色织成威严磅礴纹饰,边缘用金线细细勾描出整齐卷曲兽面纹饰。组佩繁复层叠悬垂腰际,随车轮微震发出冰冷细碎、犹如天音般的玉石相击之声。他微扬着脸,那是一种既非倨傲,亦非刻意谦卑的姿态,下颌轮廓棱角分明,沉静目光穿越雨雾与敞开的宫门,直望那幽深王宫深处,如同要穿透其中沉疴迷雾,直抵那座早已被世人遗忘的衰朽神位。
宫门缓缓开启至极限,一股阴寒潮湿、混杂着陈腐木料与积年尘土的气息迎面扑来。城门甬道阴影深处,周烈王孤瘦的身影显露出来。
这位名义上仍执掌天下的君王身着褪色朱玄冕服,宽大冠冕下压着一张过分瘦削苍白的脸,脸颊深陷,唯剩骨架。冕旒垂下的珠玉在他额前微微晃动,每一次晃动都几乎要耗费他全身气力。他的步伐沉重缓慢而虚浮,行走得战战兢兢,仿佛每一步都踏在虚空边缘,枯瘦手臂需左右两名老迈内侍用力搀扶才勉强立稳。
风吹起齐侯田午的宽大袍袖。那一瞬间,他深衣宽袖边缘以金线织绣、象征着王权威严与力量的龙形纹饰在稀薄天光中猛地闪动了一下,锐利锋芒一闪而逝,如沉睡之龙刹那睁开的金眸,映亮了这阴翳深重的宫门甬道。
周烈王在数步外停住。他那双深陷于眉弓骨下的浑浊眼珠吃力地抬起,粘稠迟缓地聚焦在齐侯年轻挺拔的身形上,尤其是停驻在田午那象征着“诸侯大圭”身份、此刻正稳稳握于手中的、那支通体由纯粹玄玉打磨而成的玉圭之上。周王的目光艰难地在玉圭顶端精细流畅的玄鸟图纹上停留。那玄鸟昂首展翼,似要破玉而出。天子唇瓣几次细微翕动,如同脱水的鱼,却终究没有发出清晰的音节。喉结在松弛干瘪的皮肤下异常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搀扶他的老内侍手指加重了力道,仿佛要将那份失重虚浮的君王强行锚定于地面。
田午步履沉着近前,在两人相距十步之处停稳。然后,他做出一个令整条寂静宫巷、无数双隐在雨雾后窥探的眼睛瞬间倒吸凉气的动作。
他撩起玄端袍服下摆,袍裾拂过沾湿冷石板面,毫不犹豫地双膝跪地,行最隆重的稽首大礼!
额头触碰冰冷石板的触感刺骨,同时撞击在无数人心灵深处!年轻而充满力量的诸侯脊背弯折如弓,宽阔肩胛绷起衣料下的线条,赤金玄鸟纹饰俯伏在地面浑浊积水里,如同收起烈焰华翼的巨大生灵。他浑厚声音穿透雨雾,撞击着古老宫墙:
“东藩齐侯臣田午,叩见天子!” 他朗声报名稽首,每个字清晰有力地回荡开来。
雨声似乎也被压低了。风卷动仪仗赤帛,发出单调的呼啦声。跪俯的田午额心紧贴着冰冷石面,视线边缘是那件褪色王袍摇摇欲坠的衣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体两侧那些亲随护卫骤然绷紧的肌肉和几乎抑制不住的呼吸声——那里面蕴藏着对齐侯这般重礼而生的惊愕、不解,亦或是一丝难以言喻的骄傲与屈辱。
老周王身体剧震了一下!那枯朽身形几乎在搀扶中倾倒。他浑浊得如同蒙尘琥珀的眼珠猛地爆开一丝光——那是瞬间被巨大外力惊醒的错愕之光,随即又被更深邃的疲惫与了然覆盖。他口中发出模糊不清的破碎音节,像是急喘,也像是在喃喃低语着什么。
良久,他才在那两名内侍几乎耗尽体力的托扶下,向前极为吃力地挪动了一小步。
“东侯…起…” 周王的声音干涩如同被砂纸打磨,细微得几乎淹没在雨声中。他努力抬起颤抖的手,虚扶在空中,指向伏地的人。“远道…辛苦…” 后面的话化成一阵无法抑止的呛咳,撕心裂肺,在空寂宫门前回荡,弯下腰时那顶沉重冠冕几欲滑落。
田午恭敬地依礼三叩后起身。当他站直身体,目光重新投向咫尺之间的天子。他清晰地看到了周王冕旒剧烈晃动下那双深陷的眼——那里仿佛一瞬间闪过某种无比清醒而沉重的寒芒,那寒芒如同淬冰磨砺的针尖,刺痛了田午的眼,瞬间便消失无踪,快得令人怀疑只是雨雾中的错觉。
田午并未立刻开口。他稳步上前,伸出双手,动作沉稳得如同经过千百次演练,极其郑重地托住周王那只枯瘦冰冷如同嶙峋树枝的手肘——这动作不再是仪轨的一部分。
“天子保重圣体。”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如同暖炉边温厚铁器的抚慰力量,送入老周王浑浊耳中。
老周王的身体在这触碰下猛地一僵。那双几乎埋进眼窝的眼珠又一次睁开,定定地看向近在咫尺的田午。雨水珠正沿着田午棱角分明下颌滑落。老周王喉头剧烈起伏,眼神复杂得如同翻滚的乌云:有震惊、有试探、甚至有被冒犯的怒意一闪而逝,最终却沉淤为一片深不见底、裹挟着滔天疲惫的冰海。他手臂上松弛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然而最终,没有拒绝这份扶持,任凭田午年轻有力的手指承托起他那沉重而摇摇欲坠的部分体重。
“……请。” 一个字音,耗尽了周王残存的力气。他在左右搀扶和齐侯的手托承护下,极其缓慢地转身,被簇拥着一步步走进深宫那巨大如同怪兽食道一般的幽暗门洞。华贵的田齐仪仗紧随其后,鱼贯涌入那象征天下权力正朔核心的阴暗门洞中。在城门甬道彻底被黑暗吞噬之前,田午似乎微微侧首,余光扫过宫门外雨中肃立、如同石刻般凝固的自己的卫队阵列最前方一角。那里肃立着一位身姿笔挺如矛的青衫文士,那是稷下先生淳于髡,此刻那张清癯脸上毫无波澜,只那双隐在微垂眼睑下的目光,如同深潭投入巨石后激起的粼粼暗光,锐利得足以洞穿任何表面喧嚣,与他视线碰撞一瞬,随即没入幽深宫阙的暗影中。
那目光,似褒似贬,如剑如秤。
王宫正殿空旷得能听见每一滴雨水从某个角落渗漏坠地的回声,巨大的殿堂被数十枝手臂粗的牛油巨烛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光晕之外是无边无尽的黑暗与沉甸甸的寒意。陈旧破损的仪仗簇拥着空空如也的高高王座,那上面覆盖的锦缎颜色已难以辨认。田午献上备好的玉璧、束帛、三牲牺牲礼器。司礼者拖着衰老的长音唱颂祭拜祖宗神灵的冗长仪轨。
田午依照古老的礼数一丝不苟地行礼,每一个屈身跪拜,每一次起身揖让,都做得方正周至,无可挑剔。殿宇四周阴影中那些仅存的周室旧臣宗亲们屏息凝望,眼中神色复杂如被暴雨冲刷的调色盘:有震撼莫名,有唏嘘惘然,有深深疑虑,亦藏着刻骨铭心的悲哀与羞愤。每一次田午华贵的衣袍拂过积满细尘的殿砖,每一次组佩玉石发出清脆冰冷的叩击声,都像鞭子抽打在那些古老的忠诚记忆之上。周王始终木然端坐在冰冷的偏座里,那张枯槁苍白的脸上像凝结了一层永不融化的薄冰,只有偶尔滑动的喉结暴露着其下暗流汹涌。
当祭拜礼最终完成时,出乎所有人意料,田午并未立刻跟随引导告退。他向前数步,来到大殿中央那片最为明亮的光圈之下,豁然转身,面朝四周高高低低或坐或立的周室宗亲重臣们,也朝向王座上气息衰微的天子。
“陛下!”他宏亮的声音骤然在死寂空阔的殿宇中响起,字字沉浑回荡,犹如洪钟震破尘埃。
“今日齐国朝觐之心昭昭,可表日月!东海之滨,臣虽居一隅,夙夜不敢稍忘天下正道本源在此!”他抬起手,有力的指尖几乎要划破大殿中沉滞的空气,指向殿顶深处,目光却如鹰隼锁定偏座上的周王,“愿以田齐之力,效仿昔日桓公尊王之志!”
“匡扶正道”四个字带着万钧之力砸落!
整个大殿骤然静得像坟墓。连烛火都似乎为之一窒。所有目光,包括一直木然的周王,都齐刷刷射向那道立在光晕中心、玄衣赤章、身影灼灼生辉的高挺人影。角落里那位须发皤然的老周史,原本半阖着眼的他猛地抬头,浑浊眼中瞬间爆出难以置信的精光,死死盯住田午,枯瘦手臂撑住拐杖,几乎站立不稳。
周王枯干的嘴唇剧烈抖动起来,他那双深陷眼中骤然掀起滔天风暴!所有伪装的麻木与疲惫被彻底撕碎,只剩下极致的惊愕与一种被猝然掀开面具后赤裸裸的尖锐痛楚!他那枯槁身躯在宽大冕服下筛糠般抖动,苍白的指节死死抠住身下冰冷椅座的边缘,几乎要生生抠进漆木中去!
然而田午的声音并未因这死寂而停顿半分,反而愈加铿锵激越,带着一种披靡无前的决绝意志:
“东海齐军,愿为天子爪牙!府库仓储,可济中原之困!” 他踏前一步,这动作带着山岳倾移之势,“天下诸侯若存不轨僭越之心,齐虽偏鄙,必以甲兵正之!周之天命,田齐世代不渝!”
“不渝”二字斩钉截铁掷出,如同刀斩玉璧,余音在大殿梁柱间嗡嗡震颤,久久不散,似要刺穿每个人心魄!
死寂被彻底引爆!几个角落发出无法抑制的抽气声。有人眼中燃起微光,有人面色涨得通红,更多人陷入惶惑不安的低语与左顾右盼。唯有周王,那双几欲爆裂的眼瞳死死攫住田午,里面翻腾的已不是震惊,而是刻骨铭心的、被彻底点破和灼伤的锐痛!
“陛…陛下?” 周王身侧那位须发尽白的老太师颤巍巍地开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困惑与求助地望向主君。
周烈王却置若罔闻。他僵硬地抬起手臂,手指颤抖如同痉挛的鸟爪,笔直地指向大殿中心那道立着的光影,嘴唇剧烈翕合,胸腔里发出沉闷风箱般的抽气声:
“他…他……” 声音破碎沙哑,每个字的吐出都像喉咙撕裂般痛苦,“他何曾……是要尊孤?他…他是在拜……拜他自家篡位得来的权杖!” 那尖锐如裂帛的喑哑喊声耗尽了他所有力气,身体猛地一软,向后瘫倒下去,枯瘦手臂无力垂落。几乎在同时,两行滚烫泪水如同熔化的蜡油般,猝不及防地从他深陷的眼窝中汹涌滚落,冲开那张苍老面具上的所有风尘,留下两道清晰的水痕,一路无声地滚入冕服那玄色衣襟深处,只留下瞬间扩大湿痕的阴影。
大殿瞬间混乱。近侍宗亲们慌作一团,涌向那倾倒的王座。惊呼、哭喊、仓促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在空阔大殿撞出无数杂乱回响。唯有田午,依旧站立在那中央的光影之中,如同风暴中心唯一不受波及的巍峨礁石。
他慢慢转过身,深黑如夜的眸子扫过那片仓皇与混乱。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深沉疲惫如蛛网般极短暂地掠过眼底,随即被眼底磐石般的冷光彻底吞噬掩埋。他抬手,微不可察地整了整胸前丝绦悬挂的组佩上微倾的玉璜,使其更端正地贴合玄色衣襟。然后,他不再看那倒伏的王座一眼,转身,玄端袍袖拂动,从容不迫地步向那片属于他的、沉默如铁的玄甲仪仗阵列。
消息如同疾风暴雪,一夜之间横扫了僵持对峙的诸侯邦国。
魏都安邑,田子方的府邸密室深处:
“尊王?他田午是在挖我列国根基啊!”魏武侯的咆哮裹挟着盛怒,震得梁上积尘簌簌掉落,“他那‘尊王’之旗一举,天下流民往哪里去?贤士择谁而侍?这大义名分!” 他猛然抓起案上那只通体温润的羊脂白玉杯,玉杯在掌中微微颤动,“砰”一声巨响,狠狠砸在铺地的青铜饕餮镇席角!玉杯碎片在厚实斑斓的兽皮上凄厉四溅,锋利边缘闪烁着烛火冷光。魏武侯胸口剧烈起伏,赤红的双目死死盯住下方深垂头颅的谋臣公孙鞅,声音带着被激怒雄狮的咆哮震颤:“给寡人议!如何破他田午的‘尊王’旗!”
洛阳一间不起眼的客栈内,烛火在晚风中明灭不定,将斗室四壁映得摇摇晃晃。齐国使者淳于髡端坐矮榻之前,对面是楚王特使那张矜持中难掩锐利的面孔。
“齐侯尊周室、践王道,” 淳于髡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金丝穿珠般清晰坠入夜色,“此乃拨乱反正之举。楚乃江汉大国,何忍视王道陵夷、戎狄窃伺于侧?”他宽袖垂落间,手指轻点案上那份连夜誊写的简牍,指尖恰好落在一个“盟”字顶端蜿蜒如同蛇身的笔画上。
楚使目光在那字迹上停顿片刻,瘦削脸颊肌肉微微抽紧。沉默良久,他才端起面前已然凉透的陶杯,杯中水面不起一丝涟漪。他仰头,将杯中凉水一饮而尽。
“尊使之意,外臣……会带回郢都。”他放下空杯,声音如同青铜落盘,低沉而干脆。那张脸上所有表情隐没在烛火无法照亮的阴影里,如同深潭沉石,再无一丝涟漪泄露。
几乎同刻,东海之滨的齐国临淄城内更是彻夜沸腾。稷下学宫最高敞的明论堂内被无数枝巨型火把照得亮如白昼。年轻士子们个个面颊泛红,眼眸晶亮,奔走相告:
“我主尊王!天下正朔在齐!”
“齐国乃唯一知礼义根本者!”
窗外有巡城士兵齐整的脚步声踏破暗夜寂静,皮靴踏在石板路上发出坚定而充满力量的声响:“敬我主!扞天子!”的呼喝声浪如同潮水般,一次次撞击着宫墙与学宫的高檐。声浪穿透紧闭门窗,混合着年轻士子们昂扬兴奋的议论,在这启蒙智慧的殿堂内激荡不休。堂中悬挂的巨大玄鸟纹饰在密集火把映照下,翅膀轮廓流溢着金红光芒,它昂起的头颅在灯光摇曳中如同活物般昂扬舞动,似将要从帛画中振翅飞出,挟带风雷,遮蔽整个天地……
成周城内那场惊雷般的朝觐礼,已然在沉寂的天下棋局上投下了一枚看似古老、却足以掀翻一切旧规则的重石。天下尊周的道德之力,那曾经被天下诸侯视如敝履的无形重权,被田午以一种无人预料的方式挖掘出来,重新锻造锋刃。
暗夜中巨棋在落子,无人知晓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