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诡异的微笑，如同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裴砚的神魂之上。
下一瞬，整个世界彻底崩解。
他脚下不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流动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浓稠墨汁。头顶没有天空，只有一片粘稠的血色，仿佛是某个巨兽流血不止的伤口。空气中弥漫着低语，像是无数人在他耳边同时诉说着截然不同的悲剧，逻辑在这里是笑话，规则在这里是玩物。
这里，是梦魇的核心。
“裴砚！你太让为师失望了！”
熟悉而苍老的声音炸响，青竹观的场景骤然浮现。师父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此刻写满了痛心疾首。他手中的戒尺高高扬起，却又无力垂下，“你守护的，从一开始就是个谎言……”
场景一转，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那是他幼年时最深刻的恐惧。被遗弃在破庙，饥寒交迫，整个世界只剩下无边的孤寂与冰冷。
“瞧瞧他，不通道法，不修剑术，只会耍嘴皮子，也配待在青竹观？”
“他就是个骗子！”
曾经的嘲讽与鄙夷化作无数张扭曲的人脸，在潮水中沉浮，对他发出刺耳的尖笑。
这些攻击粗暴而直接，直指他过往的遗憾与恐惧。裴砚的神魂在颠倒的世界中摇曳，却始终守着那一丝清明。他知道，这只是开胃菜。
果不其然，当潮水退去，周围的场景化作了巍峨的初圣山之巅。一个身披星光，面容模糊的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正是他惊鸿一瞥中看到的“引路人”。
只是，此刻祂身上再无神圣光辉，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古老与漠然。
“孩子，你看到了。”祂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却仿佛蕴含着某种至理，“所谓的守护者誓约，不过是更高级的谎言。用一个虚假的希望，将你们束缚在这片注定要腐朽的土地上，一代又一代，徒劳地燃烧自己，何其可悲。”
“九界，从诞生之初，就注定要走向终结，归于‘真实’。我，只是在指引你们回归正确的道路。”
这番话语，比之前那些粗暴的幻象要阴毒百倍。它没有直接攻击，而是在试图从根源上，瓦解裴砚所坚持的一切的“合法性”。
裴砚没有回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幻象。
见他沉默，那“引路人”的幻象似乎认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下一刻，他身后光影变幻，四道绝美的身影缓缓走出。
苏九璃媚眼如丝，一袭红裙妖娆似火，她赤着玉足，一步步走来，吐气如兰：“郎君，守护什么的好累啊。不如放下一切，与奴家共赴巫山云雨，这世间极乐，可比那虚无缥E8A786的守护真实多了。”
顾清晏则是一身黑衣，神情冰冷如霜，手中的剑泛着怨毒的寒光。“裴砚，你总是这样。用你的计谋，你的言语，将我们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你真的在乎过我们吗？还是说，我们都只是你用来构筑你那可笑‘故事’的棋子？”
沈砚秋的脸上满是泪水，绝望而悲戚，她向裴砚伸出手，苦苦哀求：“放弃吧，裴砚，我们斗不过的。你看，这才是世界的真相，一切抵抗都毫无意义。跟我们一起走吧，至少……我们能一起得到解脱。”
楚昭的笑容冰冷而陌生，与那“引路人”嘴角的诡异弧度如出一辙：“回来吧，这才是真实的世界。你所坚持的，你所守护的，从头到尾，都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的闹剧罢了。”
四个他最熟悉，最牵挂的女子，此刻化作了最致命的毒药，从欲望、怨恨、绝望、虚无四个方向，对他发起了总攻。
裴砚的神魂确确实实地动摇了。
并非因为他相信了这些话，而是因为这些幻象触及到了他内心深处，连他自己都未曾细想过的，那一丝丝微不可查的愧疚与担忧。
然而，就在心神即将失守的刹那，一道清冷而坚定的言灵之力，如同漆黑雨夜中的一盏明灯，在他神魂深处亮起。
那是沈砚秋在外界为他加持的“真实言灵守护”。
凭借着这一丝来之不易的清明，裴砚猛地稳住了心神。他看着眼前这四个“红颜知己”，看着她们脸上那夸张的表情，听着她们那生硬的台词，非但没有了刚才的动摇，反而……有点想笑。
他甚至还有闲心在心里吐槽起来。
“这编排得也太刻意了。”
“人物动机不足啊！清晏的怨恨从何而来？铺垫呢？好歹给点前情提要吧？”
“还有九璃，这角色塑造直接从纯爱战神变成了魅魔，人设崩塌得太厉害了，差评！”
“最离谱的是秋儿，一个智慧与理性的代表，居然搞苦情戏套路？编剧是谁，拖出去斩了！”
他将这些足以让任何道心不稳者瞬间崩溃的幻象，当成了一出编排拙劣的戏剧。用他说书人的专业眼光，一条条地寻找着其中的逻辑漏洞。
当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引路人”的幻象时，眼中的迷茫与动摇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看透一切的戏谑。
“哈哈哈……”裴砚终于笑了出来，笑声在着光怪陆离的世界中回荡，显得格外突兀。
所有幻象都为之一滞。
“如果九界注定毁灭，邪神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地来污染和侵蚀？直接等着它自己烂掉不就好了？这就好比一个富翁，非要去和一个乞丐抢最后一个发霉的馒头，不觉得很掉价吗？”
“还有，你说加入你们能得永生，能见‘真实’。可为什么你的气息如此虚弱，如此不稳定，仿佛风一吹就会散架？你自己都一副快要断气的样子，还拿什么来忽悠别人办会员卡啊？”
裴砚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尖刀，精准地刺入了幻象的核心。
那“引路人”的幻象猛地一滞，脸上的表情开始疯狂扭曲，整个身影如同信号不良的画面般剧烈闪烁起来。
轰隆！
随着裴砚的勘破，周围所有的场景——青竹观、破庙、初圣山，连同那四个女子的幻象，都在瞬间化为齑粉，破碎重组。
一个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巨大邪影，缓缓从崩塌的幻境背后浮现。它没有固定的形态，仿佛由世间一切噩梦的光影凝聚而成，无数扭曲的眼睛在它身上睁开又闭合。
一股远比之前所有幻象加起来还要恐怖千万倍的意志，直接降临在裴砚的神魂之中。
“有趣的灵魂……竟能识破我的‘入心浅梦’。”
那声音不经由耳朵，而是直接在灵魂中响起，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审视与玩味。
梦魇编织者！
这才是真正的敌人！
它不再搞那些虚头巴脑的小把戏，而是直接将一幅幅宏大而恐怖的景象，烙印进裴砚的感知里。
他看到了九界在无尽的邪神大军下化为焦土，星辰陨落，众生哀嚎。紧接着，画面一转，毁灭之后，一个崭新的“世界”诞生了。
在那个世界里，没有生老病死，没有爱恨情仇，所有生灵都像设定好程序的木偶，在“绝对秩序”下永恒地“幸福”运转着。没有纷争，没有意外，没有激情，也没有……自由意志。
“看到了吗？这才是终极的完美，永恒的史诗。”梦魇编织者的声音带着一种扭曲的诱惑，“臣服于我，臣服于伟大的主宰。你，裴砚，你将获得前所未有的权力——成为这部‘新九界史诗’的执笔者，你将亲自编织这个完美世界的每一个篇章。”
这诱惑，直击裴砚的根本！
成为一个世界的“说书人”？这是何等宏大的手笔！
裴砚沉默了。他回想起自己这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从清河县的说书小先生，到与苏九璃在月下的初遇；从与顾清晏在剑坪上的意气之争，到与沈砚秋在书楼里的彻夜长谈；从与楚昭在算计中的彼此试探，再到九界众生那一张张鲜活而充满期盼的脸……
这些记忆，有欢笑，有泪水，有遗憾，有温情。它们或许不完美，却无比真实。
裴砚抬起头，直视着那不可名状的巨大邪影，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清澈与坚定。
“你的故事里，没有爱，没有恨，没有市井的叫卖，没有酒馆的喧嚣，没有重逢的喜悦，也没有离别的泪水。”
“你的故事里，只有冰冷的设定和麻木的服从。这样的永生，猪狗不如！”
“我的九界，纵有千般缺憾，万种不足，却充满了无限的可能与炽热的情感！有情人会终成眷属，有英雄会慷慨悲歌，有小人物也会闪耀出人性的光辉！那，才是我想说的，真正的‘史诗’！”
“你懂个屁的故事！”
裴砚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
“放肆！”
梦魇编织者彻底被激怒了。一个蝼蚁，竟敢否定它的“完美世界”，竟敢嘲讽它的“终极史诗”！
整个梦魇领域瞬间暴走，剧烈震荡起来！无数蠕动的、触手般的阴影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带着要将一切都撕碎、同化、吞噬的无尽恶意，疯狂地涌向裴砚！
神魂深处，沈砚秋加持的那一盏“真实言灵守护”的光芒，在这狂暴的攻击下急剧黯淡，光罩之上，竟开始浮现出蛛网般的裂痕！
“噗！”
现实中，盘坐在九转镇魂台中央的裴砚，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神魂被强行撕裂的剧痛让他身体剧烈颤抖，眉心那滴妖识信标周围的黑色纹路，瞬间扩散了大半！
“不好！”顾清晏第一个感应到裴砚生命特征的飞速下降，她声音发颤，脸上血色尽褪。
苏九璃、沈砚秋、楚昭的脸色，也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眼中充满了惊骇与绝望！
裴砚，快要撑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