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显肥胖的身躯剧烈颤抖起来,冷汗如同溪流般从额角滚落,浸湿了衣领。颈侧的短刀寒意刺骨,而眼前这个男人平静话语下的威胁,比刀锋更冷彻千倍。
江南再无唐门。
这五个字像重锤,砸碎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我…我说……”他喉咙干涩,声音发颤,“图纸…都在这里…大部分…大部分还在试验改进…成品…成品不多……”
萧彻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静待下文。
“连发弩…做了三十具…藏在…藏在后山淬火洞第三密室…”唐显喘着粗气,眼神涣散,几乎是本能地吐露着,“自动投石机…只有…只有两台小型样机…在…在码头货栈丙区…用…用茶叶桶伪装……”
每说出一句,他的脸色就灰败一分,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
萧彻微微侧首,一名影卫立刻无声掠出,前去核实。
“经手的大匠…都有谁?”萧彻问,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唐显报出了几个名字,都是唐门内部技艺最精湛、也最受信任的几位老匠人及其核心弟子。
“运送渠道?”
“主要…主要是走漕帮的船…打着运送瓷器和丝绸的名号…分批送往晋王封地…”唐显瘫在椅子上,眼神绝望,“有…有时也伪装成商队陆运…路线…路线图在我书房暗格……”
又一名影卫领命而去。
萧彻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些图纸上,特别是那小巧却结构精妙的连发弩和自动投石机的设计图。他的指尖划过弩机复杂的联动簧片和石机的精巧齿轮组。
一旦这些杀人利器大规模装备军队……
战场将成为真正的地狱。寻常兵卒在这些器械面前,恐怕连冲锋的机会都没有,便会被收割。攻城拔寨,将变得轻而易举。
晋王想要的,从来不只是暗杀一个皇帝。他要的是以绝对碾压的力量,横扫一切阻碍,踏着尸山血海,坐上那张龙椅。
而这些足够改变战争规则的武器,差一点,就被他得手了。
萧彻周身的气息愈发冰寒。
“晋王除了要这些东西,还让你们做了什么?”他追问,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
唐显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极其恐惧。
“说。”颈侧的刀锋微微陷入皮肉,一丝鲜血渗了出来。
“还…还让门中精通毒物的长老…研制了几种…几种适合大规模投毒的…”唐显闭着眼,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混入水源…或藉由投石机抛射毒囊……”
饶是萧彻,眼底也掠过一丝极深的寒意。
弑君,兵变,毒杀……晋王这是要将这天下彻底拖入血海焦土。
“毒物和配方在哪?”
“在…在长老的秘药坊…有重兵…不,有重器把守……”
萧彻不再多问。
他缓缓直起身。
花厅外,细雨不知何时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得可怕。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短促的兵刃交击声和闷哼,随即迅速平息下去。影卫的清洗高效而冷酷。
一名影卫无声返回,对着萧彻微微点头——唐显所言藏匿地点,属实。另一名影卫也带回从书房暗格取出的路线图。
罪证,渠道,人员……均已掌控。
萧彻最后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瘫软如泥的唐显,眼神没有任何怜悯。
“清理干净。”
他吐出三个字,转身,大步走出这弥漫着绝望和铁腥味的花厅。
玄衣下摆拂过门槛,沾上了几点方才挣扎中溅落的血珠,他却浑然未觉。
身后,短刀精准地递送进去。
唐显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嗬”声,眼中的光彩彻底熄灭。
萧彻走到廊下,清新的、带着雨气的微风拂面,却吹不散他眉宇间凝聚的肃杀。
他望向北方,那是京城的方向,是晋王封地的方向,也是……陛下所在的方向。
“备快马,传讯京城,”他声音冷冽,穿透雨后的寂静,“令黑甲卫按图索骥,查封所有涉案匠人宅邸,控制其家眷。通告漕帮,截停所有相关船只,反抗者,杀。”
“另,”他顿了顿,眼底寒芒骤盛,“飞鸽传书晋王府‘我们’的人,晋王……该‘病’了。”
在他回去之前,那条蛰伏的毒蛇,必须先拔掉毒牙,圈禁起来。
至于这些足以倾覆天下的杀人利器……
萧彻的目光扫过后山和码头的方向。
它们永远不会有机会,见到真正的战场。
他握紧了拳,指节泛白。
陛下的江山,他来守。
这滔天的罪孽,他来扛。
细雨初歇,唐家堡内弥漫着潮湿的血气与死寂。萧彻立于廊下,玄色衣袍吸尽了天光,沉黯如永夜。
他未再看身后花厅一眼,仿佛那瘫软的尸身与满室罪证不过是拂去的尘埃。
“清点所有图纸、成品、半成品,登记造册,一件不许遗漏。”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肃立的影卫耳中,“后山淬火洞,码头货栈,秘药坊……所有相关之地,掘地三尺。”
“是!”影卫领命,如黑色的水流般无声散入唐家堡的各个角落。
萧彻转身,走向唐显的书房。那里已被控制,所有文书、账册、往来信件皆被翻出,堆叠如山。他不需要细看每一份,自有擅长此道的属下会从中剥离出所有与晋王、与这些违禁武器相关的蛛丝马迹。
他需要的,是另一样东西。
目光扫过书房内堪称奢华的布置,最终落在一面巨大的博古架上。架子上摆满了珍玩玉器,但他径直走向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匣。匣子未锁,打开后,里面并非金银,而是一枚温润通透的羊脂白玉佩。玉佩雕工寻常,唯有背面,刻着一个极小却极清晰的“晋”字。
这是晋王早年赠予唐显,以示“通家之好”的信物。
萧彻拿起那枚玉佩,冰凉的触感沁入指尖。他摩挲着那个“晋”字,眼底翻涌着近乎残忍的幽光。
“备纸墨。”
上好的宣纸铺开,墨迹研浓。萧彻执笔,落字。
字迹并非他平日奏对时的工整峻峭,而是刻意模仿了几分唐显那商贾特有的圆滑笔触,只是笔画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僵硬与急促。
【王爷钧鉴:京中骤变,风紧。彼獒似有所察,近日频频异动,江南恐非久留之地。前约之“货”,万勿再运,速毁痕迹。吾处亦将暂避锋芒,静待王爷佳音。唐显 急笔。】
他写得很慢,每一笔都凝聚着冰冷的算计。写罢,吹干墨迹,将其折好,并未放入信封,而是寻了火漆来,就着烛焰融化,滴在封口处。
然后,他拿起了那枚晋王玉佩,将背面那个清晰的“晋”字,稳稳地压在了尚未完全凝固的火漆之上。
一个完美的、代表着紧急与绝密的印记。
他做完这一切,将信和玉佩交给身旁的影卫。
“找一具身形与唐显仿佛的死士尸体,处理好外伤,令他紧握此信,置于……”萧彻略一沉吟,“置于通往晋王封地官道旁的密林中,做得像仓皇逃离时被追兵截杀。”
“再,”他补充道,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将我们‘缴获’的一小部分次等图纸和一枚略有瑕疵的蝶刃,稍稍泄露给漕帮里晋王的人。让他们以为,唐显事发,匆忙销毁大部分证据并逃离,却仍被灭口,仅有少许残次品流出。”
影卫躬身接过信物,无声退下。
萧彻站在原地,书房内烛火摇曳,将他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明明灭灭。
他要让晋王以为唐显败露被杀,合作中断,惊慌之下必然收缩手脚,更容易露出破绽。
他要让那枚玉佩和亲笔“密信”,成为扎在晋王心头的一根刺,一个随时可以拿出来、证明他与其“私交甚密”、甚至“指使其研制违禁武器”的铁证。
他要让那些故意泄露的残次品,成为诱饵,看看朝中还有哪些魑魅魍魉会忍不住伸手。
至于真正的、足以倾覆天下的杀人利器……
它们只会被秘密销毁,或者,被牢牢握在他的手中,成为将来……或许有用的筹码。
窗外的天光又黯淡了几分,暮色四合。
萧彻走出书房,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似乎淡了些,却被一种更深沉的、无形的压抑所取代。
他一步步走下唐家堡的青石台阶,身后是正在被彻底清洗和掌控的堡垒。
“传令,”他对着空旷的雨后天际吩咐,声音冷硬如铁,“即日起,唐门所有产业由绣衣使暗中接管,原班匠人集中看管,若有异动或试图传递消息者——”
他顿了顿,吐出两个字。
“格杀。”
夜风起,吹动他玄色的衣袍,猎猎作响。
like a banner of impending storm.
他抬头望了一眼北方漆黑的天幕,那里星辰隐匿,唯有浓云翻滚。
陛下的江山,他守住了这一隅的暗流。
而接下来的滔天罪孽与血雨腥风,他已铺好了路,只待——
收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