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江南,细雨如酥。
烟雨朦胧中,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滑入唐家堡私港。船帘掀开,萧彻一身青灰文士长衫,面容用药物稍作修饰,掩去了几分京城的冷厉,多了些行商风霜,唯有一双眼,深寂如古井,不起波澜。
他持着一份盖有晋王府暗印的货牌,身份是北地来的皮货商人,欲与唐门洽谈一笔“大生意”。
引路的唐门弟子步履轻捷,穿过层层机关密布的回廊。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水汽和一种极淡的、若有若无的铁器淬火与药草混合的味道。
萧彻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沿途所见。搬运货物的杂役步履沉稳,所抬箱笼压肩极深;偏院偶尔传来机括簧片绷紧的异响,绝非寻常器械;甚至引路弟子腰间佩的并非传统刀剑,而是一种造型奇特的短刃,柄上隐有蝶翼纹路。
一切蛛丝马迹,都在无声印证着暗卫拼死送回的情报。
他被引入一间临水的花厅。厅内布置雅致,熏香袅袅,主位上坐着一位锦衣微胖的中年男子,正是唐门现任门主唐显。他笑容可掬,如同任何一位殷切的生意人。
“贵客远来,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唐显拱手,目光却在萧彻身上飞快一掠,带着商贾特有的精明打量。
萧彻含笑回礼,依着设定好的身份寒暄,话语间滴水不漏。他递上礼单,上面罗列的都是北地珍稀皮货和……几样京城才有的、精巧绝伦的皇家造办处流出把件。
唐显看到那几样把件,眼神微微一动,笑容更深了几分。
酒过三巡,话题渐深。
“听闻唐门机关之术巧夺天工,尤擅精微暗器,在下北边有些路子,风险大,但也……利润颇丰。”萧彻压低了声音,指尖蘸了酒水,在桌面上看似随意地画了一个扭曲的、不成形的蝶状图案。
唐显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眼神里多了些审视,但很快又被更热切的笑意取代:“好说,好说。我唐门世代钻研此道,确实有些家传的小玩意儿,精巧有余,只是这威力嘛……”
“威力不足,如何能护得周全?”萧彻接口,语气平淡,“尤其是对付些……金贵又扎手的目标。”他目光抬起,直直看向唐显,“听闻晋王爷就对贵门的‘精巧玩意儿’赞不绝口,订单源源不断?”
唐显瞳孔几不可察地一缩,打了个哈哈:“王爷抬爱,不过是些看家护院的小物件,登不得大雅之堂。”他话虽如此,身体却微微前倾,声音更低,“不过,客官若真有兴趣,我这儿倒真有几分新巧的设计图样,只是造价不菲,且需……绝对保密。”
萧彻嘴角勾起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贪婪商人的弧度:“只要东西好,钱,不是问题。保密更是行规。”
唐显抚掌而笑,击掌三声。
一名心腹弟子捧着一只狭长的紫檀木盒躬身而入。盒子打开,里面并非成品,而是厚厚一叠图纸。
萧彻目光落上去。
第一张,便是那蝶形暗器的分解构造图,每一处机括、每一片翅刃的弧度、淬毒的槽线,都标注得极其详尽。其精巧、其恶毒,远比那夜他别上帝衣领的那枚更为可怖。
图纸一页页翻过。
不仅仅是暗器。还有改良的强弩、便于隐藏的袖箭、甚至……针对皇城禁军盔甲弱点设计的破甲锥。
每一张图纸的角落,都盖着一个小小的、鲜红的晋王私印。
“王爷的要求高,这些东西,可不是寻常江湖械斗用的。”唐显的语气带着几分炫耀,指尖点着那破甲锥的图纸,“您看这里,专破制式明光铠的护心镜,费了我们不少心血……”
萧彻静静看着,听着。
面上依旧是那副谈大生意的热切与谨慎,眼底深处,却已是一片尸山血海般的死寂。
他仿佛能看到,这些图纸如何在这烟雨江南变成冰冷的杀器,又如何通过晋王的渠道,源源不断运往各处,最终指向那九重宫阙,指向龙榻上那个至今无法动弹的人。
生意往来?
不。
这是谋逆的铁证。
是悬在他陛下头顶,即将落下的铡刀。
而他,终于握住了挥刀者的手腕。
萧彻的手指,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下,轻轻拂过藏在腕间的一枚玄铁指环。
那是指挥影卫动手的信号。
他抬起眼,对唐显露出一个冰冷的、毫无笑意的笑容。
“唐门匠心,果然……名不虚传。”
话音落下的瞬间,花厅内温吞的空气骤然凝固。
唐显脸上商人式的热切笑容僵住,他到底老辣,几乎立刻察觉不对,肥胖的身躯猛地后仰,试图去按扶手下的机关——
太迟了。
窗外细雨依旧,檐下却传来几声极轻微的闷响,像是水珠砸在厚绒布上。紧接着,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入厅内,落地无声,手中短刃泛着幽蓝的光,瞬间便制住了唐显身边所有的心腹弟子。匕首精准地抵在喉间,将所有惊呼与反抗扼杀在萌芽之中。
几乎是同一时间,厅外传来机括被暴力破坏的刺耳刮擦声,以及几声短促却戛然而止的呼喝。唐门布下的重重机关,在绝对的力量和早有准备的突袭下,脆弱得如同纸糊。
唐显的手按在机关上,却再也按不下去。一柄薄如蝉翼的短刀已经轻轻贴在了他的颈侧动脉上,持刀的黑影眼神冷冽,没有丝毫情绪。
萧彻缓缓站起身。
他拂了拂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从容不迫。那身文士长衫依旧,周身的气势却已陡然一变,不再是那个唯利是图的商人,而是从尸山血海里走出的煞神。
他踱步到那张摊开着无数罪证的紫檀木桌前,修长的手指拿起最上面那张蝶形暗器的详图,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一瞬。
“唐门匠心,”他再次重复,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冰冷的玩味,“就是用在这等谋逆犯上、弑君弑主之事上么?”
“你…你究竟是谁?!”唐显脸色惨白如纸,冷汗瞬间浸透了锦衣,颈侧的刀刃让他不敢稍动,只能从牙缝里挤出质问。
萧彻抬眸,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却让唐显如坠冰窟,浑身血液都冻僵了。
“唐门主与晋王往来密切,难道不知,”萧彻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凿入唐显耳中,“陛下身边,有一条只听令于天子的……疯狗么?”
唐显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无边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绣衣使指挥使,萧彻。
那条天子麾下最锋利、最嗜血的獒犬。竟亲自来了江南!竟就坐在他面前,与他谈了半天“生意”!
萧彻不再看他,目光扫过那些图纸,尤其是那枚刺眼的晋王私印。
“这些东西,”他语气平淡,却蕴含着滔天的杀意,“还有多少成品?藏在何处?经手之人有谁?运往了哪些地方?”
他每问一句,唐显的脸色就灰败一分。
“说出来,唐门或许还能留几条根。”萧彻的手指轻轻点在那枚晋王私印上,“不说……”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窗外烟雨朦胧的唐家堡。
“今日之后,江南再无唐门。”
雨声淅沥,花厅内却死寂得可怕。只有唐显粗重绝望的喘息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迅速被压制下去的零星抵抗声。
萧彻负手而立,等待着。
玄铁指环在他指间泛着幽冷的光。
清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