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时节，天地间仿佛奏响了一曲紧张而热烈的农事交响。阳光变得格外慷慨，甚至有些酷烈，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广袤的田野上。麦田里，曾经青绿的波浪已然化作一片耀眼的金黄，麦穗低垂，籽粒饱满坚硬，在夏风中沙沙作响，诉说着成熟的喜悦与亟待归仓的焦灼。这正是“三夏”大忙的高潮，抢收抢种，龙口夺粮，农人们披星戴月，挥汗如雨，生怕误了瞬息即逝的农时。连日来的高强度劳作与灼热天气交织，使得杏林堂内，也迎来了一批带着特殊疲惫与耗损气息的病患。
最先被家人半扶半架着进来的，是住在城西的壮年佃农赵大牛。他本是村里有名的好劳力，膀大腰圆，能扛起二百斤的麻包，此刻却像一株被烈日晒蔫的高粱，面色不再是健康的黝黑，而是泛着一种缺乏血色的萎黄，眼神黯淡，连喘气都显得费力。他几乎是被按在诊凳上，声音低微得如同耳语，需要凑近了才能听清：“林……林老先生……不中用了……浑身软得像摊泥，一点儿力气都提不起来……像是……像是被人抽干了筋……喘口气都觉得累得慌……啥也吃不下，看见饭就犯愁……可稍微动弹一下，这虚汗就止不住地往下淌，衣裳就没干过……”他边说边抬手想擦汗，那手臂抬起得异常缓慢、艰难。
接着来的，是住在河对岸的农妇周婶。她既要操持一大家子的饭菜洗衣，还要起早贪黑下地帮丈夫收割，一张被岁月和辛劳刻满皱纹的脸上，此刻写满了透支的憔悴。她扶着门框，脚步虚浮，声音带着颤音：“先生啊，您给瞧瞧……我这脑袋总是晕乎乎的，像喝醉了酒，站久了眼前就一阵阵发黑，得赶紧扶着东西才行……心里头也慌得厉害，扑通扑通乱跳，像是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夜里也睡不踏实。还有……还有这女人的月事，这个月拖了十几天了，总也不干净，颜色淡得很，像淘米水……”
午后，连平日里最重仪容的镇上学堂塾师王先生，也步履蹒跚地踱了进来。他衣衫略显不整，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脸上带着一种心力交瘁的倦容。他苦笑着对祖父拱手：“济苍公，惭愧惭愧……近日学童临近岁考，督促课业，批改文章，连日熬夜，加之天热难眠……如今只觉得倦怠不堪，注意力难以集中，书卷上的字都像是浮在水上，看不真切。食欲全无，午后常觉身上一阵阵低热，自汗不止，衣衫常湿……实在是支撑不住了。”
祖父林济苍的神情，在面对这些因过度劳累而耗损的身心时，显得格外凝重与肃穆。他并未急于号脉开方，而是先让伙计给赵大牛端上一碗温热的糖水，让周婶和王先生坐下歇息片刻。他仔细地为三人诊察：观其面色，皆缺乏红润光泽，或萎黄，或苍白；察其舌象，舌质普遍偏淡，舌体或略显胖大，边有齿痕，舌苔薄白而润；诊其脉象，指下感觉或细如丝线，软弱无力，需重按始得，或略带虚浮之感，如按葱管，中空外实，皆是正气亏虚之象。
“溪儿，近前细观。”祖父将一直静立旁观的林闻溪唤至身侧，声音低沉而充满痛惜，如同在检视一场无声的战役后留下的创伤，“此皆非外邪侵袭之暴病，而是‘劳倦内伤’所致之虚损。《素问·举痛论》有云：‘劳则气耗’。过度劳累，无论是体力之劳、心神之劳，抑或房劳过度，皆会大量耗损人体最宝贵的‘正气’，尤其是脾胃所化生的中气与肺所主司的宗气、卫气。”
他结合眼前三位活生生的病例，将经典医理与现实痛苦一一对应，剖析入微：“脾主肌肉、四肢，为后天之本，气血生化之源。犹如田地乃粮食之根本。劳倦过度，首先损伤脾土，导致运化功能减弱，气血化生不足。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失于濡养，故见倦怠乏力、少气懒言、食欲不振、面色无华——赵大牛之极度乏力、纳差，正是脾虚气弱之典型。且脾有统摄血液之功，气虚无以固摄，则血不循经，可见各种慢性失血之症，如周婶之月经淋漓不止、色淡质稀。”
“肺主一身之气，司呼吸，外合皮毛，主宣发卫气，固护肌表。”祖父继续深入，指向王塾师的症状，“劳耗肺气，则宗气生成不足，呼吸功能减弱，故见气短、声低；卫外功能失固，腠理疏松，不能固摄津液，故见自汗不止，动辄尤甚，且易感外邪。王先生之汗出、气短，正是肺卫气虚之明证。”
“然而，气与血，相依相存。”祖父的语气愈发沉重，描绘出一幅虚损发展的脉络图，“气为血之帅，能生血、行血、摄血；血为气之母，能载气、养气。气耗日久，必然累及于血，导致气血两虚。则见面色萎黄或苍白、头晕眼花（清窍失养）、心悸失眠（血不养心）、脉细弱无力（血脉不充）——周婶之心慌、头晕、经血淡薄，已现此端倪。若虚损进一步发展，阴血亦随之亏耗，阴阳失衡，则可见虚热内生，如王先生之午后低热、口干，乃气阴两虚之象。”
治法上，祖父的态度极为审慎，语气坚定：“此等虚损之证，决非外感实邪，切忌妄用发散解表、攻伐泻下之峻药，如同对久旱之苗再施以狂风暴雨，只会更伤其微弱的生机。当谨守‘虚则补之’、‘劳者温之’之根本大法，以扶持正气为要，重在‘补中益气’，健脾养血，使生化有源，固本培元。”
他为气虚至极、几近脱力的赵大牛，开了补中益气汤重剂加减。方中重用人参大补元气，复脉固脱；黄芪甘温，益气固表，实卫止汗；白术健脾燥湿，助运化；佐以升麻、柴胡少量，升举下陷之清阳，改善气虚所致之头晕、气短；陈皮理气和中，防补药壅滞；更用当归养血和营，使气有所附。并嘱药煎浓汁，少量频服，以免虚不受补。
为气血两虚、崩漏不止的周婶，开了归脾汤化裁。以人参、黄芪、白术、甘草益气健脾，统血摄血；当归、龙眼肉补血养心；酸枣仁、远志宁心安神，定悸止慌；木香理气醒脾，使补而不滞；更加入阿胶珠滋阴补血，炮姜炭温经止血，标本兼顾。
为气阴两虚、虚热汗出的王塾师，则用生脉散合四君子汤之意。以人参益气生津，麦冬甘寒养阴，五味子酸收敛汗，三药合用，益气养阴，敛汗生津；茯苓、白术健脾益气，助后天生化；少佐浮小麦、糯稻根须，增强固表止汗之效。
每处一方，祖父必向凝神倾听的林闻溪详细阐释其中精义：“溪儿，治此类劳倦内伤，培补中州脾胃乃是核心关键。脾胃居于中焦，如车轮之轴心，轴运则轮行。脾胃健旺，则气血生化有源，犹如沃土能生嘉禾，五脏六腑皆得滋养，虚损之体方能渐渐复苏。然补益之品，多性质滋腻，易壅滞气机，故常需佐以少量理气行滞之药，如陈皮、木香，使其补而流畅，不致呆胃。对于气虚下陷之证，如清气不升所致头晕、泄泻，又需借升提之药，如升麻、柴胡，如同给车轮一个向上的力，助其复位。用药如用兵，务求配伍精当，力道柔和，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方能缓缓收功，切忌孟浪峻补。”
堂外，远处田埂上隐约传来的赶牛喝斥声、连枷击打麦穗的闷响，依旧提醒着这是一个与时间赛跑的繁忙季节。堂内，祖父笔下流淌出的甘温醇厚之药力，正试图为那些被过度劳作透支的身心，注入一丝丝温煦的生机，如同为即将燃尽的灯盏，小心翼翼地添入珍贵的灯油。
“是故，养生之道，贵在知‘度’。”祖父最后语重心长地告诫，目光扫过三位病患，也深深印入林闻溪的心底，“‘形劳而不倦’，乃圣人遗训。劳作固然是生存之本，天地之道，然需懂得张弛有度，量力而行。芒种农忙，虽争分夺秒，亦当保证必要的歇息，饮食营养更需及时补充，切不可空腹劳作，熬夜伤神。若自觉疲劳过度，出现气短、汗多、纳差、心慌等症，便是身体发出的警报，应及早就医调治，切勿以为是小恙而硬撑，以致小洞不补，大洞吃苦，将小恙拖成沉疴痼疾。”
林闻溪看着祖父笔下那力挽狂澜的补益之方，听着那因过度辛劳而变得微弱的气息，心中对“气”的珍贵与“劳倦”的耗损，有了刻骨铭心的认识。他明白了，医者之道，不仅在于以雷霆手段驱除外邪，更在于以春风化雨般的温润之力，扶助人体那盏最为根本、也最易在辛劳中摇曳的生命之火。这芒种时节的忙碌，不仅关乎田间的收获，也关乎对这些默默耕耘者健康的守护。祖父那专注而慈悲的神情，如同这夏日里一缕清凉的微风，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