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细雨如丝，将尼山笼罩在一片朦胧水汽之中。
马文才独坐窗前，望着檐下连绵的雨帘，手中把玩着一枚墨玉扳指。
他今日穿着一身玄青色暗云纹杭绸直裰，外罩同色薄绒披风，腰束银线蛛纹带，丧期未过，摒弃了鲜亮颜色，但用料与做工依旧透着不动声色的贵气。
雨声淅沥，敲打在他心湖，却激不起半分涟漪，唯有眸底深处，沉淀着化不开的阴郁与一丝等待时机的冷静。
******
山道上，一骑快马冲破雨幕，疾驰而至。
祝英齐翻身下马，甚至来不及换下湿透的衣衫，便径直朝着书院后山奔去。
雨水顺着他刚毅的脸颊滑落，与难以抑制的悲痛混在一处。
时隔数月，他终于来了，来见长眠于此的良玉。
与此同时，得知消息的玉兰正在房中坐立不安。
心梅刚从前门匆匆跑来，气喘吁吁：“小姐！小姐！祝八公子……祝八公子他往后山去了！”
玉兰手中的绣绷“啪”地落地。
她猛地站起身，眼中瞬间迸发出明亮的光彩。
声音带着颤抖：“他……他真的来了？”
得到肯定答复后，她激动得几乎落泪，连忙催促心梅：“快！快替我梳妆！”
镜前，玉兰试了一套又一套衣裙。鹅黄的太过娇俏，湖蓝的略显清冷，绯红的又觉不够庄重……
最终，她选定了一身藕荷色绣缠枝玉兰花纹的襦裙，外罩月白纱衣，清雅而不失柔美，发间簪了一支素银玉兰簪子。
她反复审视镜中的自己，心跳如擂鼓，只盼着那人能多看自己一眼。
然而，当她精心打扮后，穿过前院直奔后山，恰好遇见正要上山的祝英齐时。
他只是脚步微顿，对她客气而疏离地点了点头。
声音带着压抑的沙哑：“玉兰小姐别来无恙。”
甚至未曾留意她与往日不同的装扮，简单的问候后，便匆匆与她擦肩而过，身影决绝地没入细雨之中，方向直指后山。
玉兰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怔怔地站在原地，方才的欣喜激动如同被冷水浇灭，只剩下无尽的失落和委屈。
他……他心里终究只有良玉姐姐。
******
后山，黄良玉墓前。
新坟寂寂，墓碑被雨水冲刷得干净。
祝英齐扑跪在墓前，这个向来沉稳的男子，此刻肩膀剧烈耸动，压抑的哭声混合在雨声中，令人心碎。
他一遍遍抚摸着冰冷的墓碑，仿佛这样就能触碰到那个早已逝去的爱人。
祝英台撑着伞站在一旁，看着八哥如此悲痛，心中也酸楚不已，默默垂泪。
玉兰也跟了过来，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看着祝英齐为另一个女子如此伤心。
她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良玉的惋惜，更有对自己痴心无果的悲凉，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嫉妒。
三人立于墓前，各怀心事，唯有细雨无声洒落。
而此刻的马文才，并未关注后山的悲情。
他在房中，正听着观砚的汇报。
“公子，按您的吩咐，关于王家与北方几个将官往来过密的消息，已经通过不同渠道，递到几位御史手上了。”
马文才颔首，目光落在棋盘上，一枚白子已被黑子悄然围困。“很好。接下来，该是祝英齐了。”
他算准了祝英齐扫墓后，定会来找他。
果然，傍晚时分，祝英齐拖着疲惫沉重的身躯，敲响了甲子一号房的门。
他眼中血丝未退，神情哀戚。
见到马文才，他拱手一礼，声音沙哑：“文才兄，冒昧打扰。令堂之事……请节哀。”
同是失去至亲之痛，让他对马文才生出了几分同病相怜之感。
马文才请他入内，神色平静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黯然：“英齐兄有心了。请坐。”
他亲自斟了两杯酒，“世事无常，唯酒可暂解愁肠。”
几杯浊酒下肚，两个各怀伤痛的男人话也多了起来。
祝英齐感慨命运的不公，马文才则提及母亲病重时的煎熬与骤然离世的打击，语气沉痛却克制。
两人气氛在悲伤中渐渐融洽。
见时机成熟，马文才话锋微转，状似无意地叹道：“有时真羡慕英齐兄，虽与良玉姑娘缘分浅薄，但至少………….不像我……”
他顿了顿，饮尽杯中酒，目光望向窗外渐歇的雨丝，声音低沉下去，“如今母亲离去，这世上，倒真觉孤身一人了。”
祝英齐闻言，安慰道：“文才兄青年才俊，何愁找不到知心人？”
马文才转过头，看向祝英齐，眼神带着几分真诚，又隐含着一丝试探。
缓缓道：“不瞒英齐兄，许是在书院待久了，和英台也接触颇多，总觉得……贵府门风清正，教养出的儿女皆是人中龙凤，令人心折。”
他微微倾身，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恰到好处的恳切，“不知……贵府上，可还有未曾许配人家的妹妹？若得如此良缘，文才……必当珍之重之。”
此言一出，祝英齐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
他抬眼看向马文才，对方眼神坦荡，语气诚恳，仿佛只是顺势表达对祝家人产生了好感，从而生出了求娶之意。
联想到马文才的家世、才学，以及他刚刚丧母、急需婚姻稳定心绪的处境，这话听起来合情合理。
祝英齐自己正为情所伤，倒觉得若妹妹能得一有力臂膀，也是好事，只是……他想起英台那跳脱的性子……
祝英齐沉吟片刻，并未立刻答应，只道：“文才兄厚爱，愚兄记下了。家中却有一妹，只是舍妹年纪尚小，家父母亲尚需斟酌。”
马文才也不急于一时，举杯道：“理应如此。文才静候佳音。”
他面上平静，心中却知，这颗种子已然种下。
接下来，只需等待它慢慢发芽，同时，继续推动针对王家的棋局。
并让尼山这边的“现实”，去磨砺那份他等待其破裂的“缘分”。
清明雨冷，人心谋算，却比这天气更加复杂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