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的堂屋比外观看起来更为狭小,陈设简陋,一桌四椅,靠墙放着两个褪色的木箱,便是全部家当。
墙壁上挂着几幅已经泛黄的字画,是梁山伯父亲生前所作,算是这清寒环境中唯一的雅意。
油灯如豆,光线昏黄,勉强照亮围坐在方桌旁的几人。
梁母端上晚饭。
粗陶碗里盛着的是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薄粟米粥,米粒稀疏可数,汤水寡淡。
中间一小碟黑乎乎的酱菜,散发着浓重的咸涩气味。
另有一盘清煮的藿菜不见半点油星,蔫黄地堆在盘子里。
银心看着眼前的食物,拿着筷子的手僵在半空,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惊愕与为难。
她在祝府虽是丫鬟,但饮食用度远比这精细得多,何曾见过如此粗粝的饭食?
她偷偷看向自家小姐,只见祝英台盯着那碗清可见底的粥。
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嘴唇微微翕动,最终只是默默拿起筷子,却半晌没有动作。
梁山伯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
他羞愧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他看向祝英台,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有心痛,有愧疚,有难堪,更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缓和气氛,却发现喉咙干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只能低下头,胡乱地扒拉着自己碗里那点稀粥,食不知味,如坐针毡。
梁母默默观察着这一切。
祝英台那不自然的沉默与苍白,银心那难以掩饰的嫌恶。
以及自己儿子那异常窘迫、甚至不敢与那祝小姐对视的模样……
这一切都透着古怪。
心中疑窦丛生,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淡淡道。
“粗茶淡饭,不成敬意,祝小姐莫要嫌弃。”
这顿饭在一种极其压抑和尴尬的气氛中草草结束。
银心几乎没动筷子,祝英台也只是勉强喝了几口粥,那酱菜和藿菜更是未曾碰过。
饭后,梁母对祝英台主仆客气而疏离地安排了住处——
一间狭小但还算干净的房间,让她们早些休息。
随后,她便沉着脸对梁山伯道:“伯儿,你随我进来。”语气不容置疑。
梁山伯心中一紧,知道该来的终究躲不过,只得惴惴不安地跟着母亲进了她的房间。
房门一关,梁母脸上的平静瞬间瓦解。
她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儿子,压低声音,语气却异常严厉。
“伯儿,你老实告诉为娘,外面那位祝小姐,究竟是什么人?当真只是你同窗的妹妹?”
梁山伯本就心虚,被母亲如此逼问,更是方寸大乱,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娘……她……她确实是……”
“还想糊弄我!”
梁母猛地打断他,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
“看她那通身的气度,即便衣衫简素,也绝非小门小户出身!”
“还有她那丫鬟,对饭食那般反应,岂是寻常人家的婢女?你当她是谁家女儿?!”
面对母亲锐利的目光和连番质问,梁山伯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
“娘!儿子不孝!她……她是上虞祝公远祝员外家的千金,祝英台!”
梁母闻言,先是猛地一怔,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
上虞祝家!那可是真正的士族高门!
若能与这样的家族攀上关系,对梁家、对伯儿的前程,简直是……
但她这惊喜只持续了短短一瞬,理智迅速回笼。
她看着儿子跪地痛哭、惶惑不安的模样。
再看看外面那主仆二人落魄蹊跷的境况,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心头。
她的脸色骤然变得铁青,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
“祝……祝家千金?她一个士族千金,又为何是这般落魄打扮,连件像样的行李都没有?”
在狭小的客房里,梁母的声音隐约传来,其中似乎还夹杂着“祝家”、“千金”等字眼。
祝英台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手脚一片冰凉。“山伯母亲是不是不喜欢我?”
银心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与此同时,梁母房内。
梁山伯在母亲的厉声逼问下,再也无法隐瞒,涕泪交加地吐露了实情。
“娘!儿子……儿子与英台在书院相识,彼此……彼此倾心。”
“可祝家已将她许配给杭州马太守之子马文才!我们……我们无奈之下,才……才…”
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细不可闻。
梁母一听这不就是私奔?
“你……你竟然做出与人私奔这等伤风败俗、不知廉耻之事!”
梁母如同被惊雷劈中,浑身剧震,指着梁山伯,气得浑身发抖,声音尖锐得几乎刺破耳膜。
“我送你去尼山书院,是让你读书明理,求取功名!你倒好!”
“几年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竟学那等浪荡子,拐带士族千金私逃!”
“你这是要毁了我梁家列祖列宗攒下的那点清名啊!!”
她痛心疾首,胸口剧烈起伏。
“若那祝英台是与你三媒六聘,光明正大定下亲事,莫说是士族千金,便是乞丐,为娘也为你欢喜!”
“可这是私奔!是淫奔!是无媒苟合!你让她父兄如何看你?让世人如何看我梁家门户?”
梁母越说越气,语气愈发冰冷决绝。
“我告诉你,梁山伯!这样的媳妇,我们梁家要不起!”
“一个背弃家族、行止有亏的女子,即便出身再高,进了我梁家门也是祸非福!”
“她如今没了家族庇护,如同无根浮萍,你娶了她,非但得不到半分助力,还要承受祝家与马家的怒火。”
“马家的仇视,世人的耻笑!你寒窗苦读的前程还要不要了?”
“我们这风雨飘摇的家还要不要了?”
她猛地一拍桌子,厉声道:“便是娶不到高门贵女,个清清白白的农家女,也比这强过百倍!”
“至少能安稳度日,能光明正大见人,不至招来灭顶之灾!”
“这个祝英台,你立刻给我送走!我梁家绝不容留此等……此等离经叛道之人!”
门外,祝英台将梁母最后那几句尖锐刺骨的话语,听得真真切切。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利刃,狠狠剜在她的心上。
房内,梁山伯跪在地上,被母亲骂得抬不起头,心中充满了痛苦和矛盾。
他爱英台,可母亲的话句句在理。
而在梁家院落外的阴影里,马石将这一切动静尽收耳中。
祝英台蜷缩在冰冷的地上,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何为“穷途末路”,何为“众叛亲离”。
她那不顾一切换来的“爱情”与“自由”,在此刻,显得如此荒唐和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