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槐踩碎那个“三”字时,脚底传来纸灰的脆响。他没回头,道袍补丁又掉了一块,这次是北斗七星的勺柄。他懒得捡,反正补丁攒多了能换冥币折扣券。
林守拙等在院外,蹲在驴车旁啃烧饼。驴子正用蹄子刨地,蹄缝里夹着半张冥钞。林守拙抬头说:“你再晚点出来,我就要给这驴扎个纸老婆冲喜了。”
陈三槐没理他,从怀里摸出香炉,倒出一点蜘蛛灰。灰落在地上,微微发烫,像刚从谁的骨灰盒里掏出来。
“后山。”他说。
林守拙咽下最后一口烧饼,拍了拍手:“陶窑?那地方早塌了,风一吹,灰都能呛死鬼。”
“蜘蛛魂说的。”陈三槐把香炉塞回怀里,“它们等了三百年。”
林守拙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渣:“等你还债?还是等你给它们烧退休金?”
“都等。”陈三槐往前走,“但它们没说,等的可能是别人。”
山路歪斜,两旁树上挂着纸钱,一串串像风干的腊肉。纸马倒吊在枝头,四蹄朝天,嘴里还咬着半截草绳。林守拙伸手想扯,陈三槐拦住他。
“别碰。”他说,“这是‘纸煞阵’,谁动谁被记账。”
“记什么账?”
“阴间加班费。”陈三槐扯下道袍上一块补丁,沾了点左眼流下的血,裹住左眼,“祖宗定的规矩,活人乱动阴物,得按小时算利息。”
林守拙看着他:“你这眼睛,是被骂的还是被债主刷屏刷的?”
陈三槐不答,只用沾血的补丁压住左眼。视野一暗,树上的纸钱瞬间褪色,纸马也不再晃动。他往前走,脚步稳了。
林守拙从鞋底撕下一层纸,折成蝴蝶。纸蝶飞出去,翅膀一碰到树,立刻自燃。他数着方向,跟在后面。
陶窑在半山腰,窑口塌了半边,像被谁啃过一口的馒头。窑前立着两个纸俑,煤球眼,草绳腰,手里握着哭丧棒,胸口插着纸条:“加班补贴未发”“拒绝996”。
陈三槐蹲下,从怀里掏出一包香灰,混着撕碎的冥币,撒在地上。碎纸钱一落地,两个纸俑立刻低头,煤球眼盯着地面,哭丧棒都忘了举。
林守拙吹了口气,纸灰雾腾起,两人翻墙而入。
落地时,陈三槐踩到一截纸腿。脆响。
窑内空旷,三百纸兵整齐列队,盘腿坐着,面前举着纸牌。牌上字迹工整:“还我血汗钱”“五险一金”“拒绝非法拘役”“要求带薪轮回”。
正前方,一个穿西装的纸扎胖娃娃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捧着一本红皮书,封面上写着《劳动法阴间版》。它抬头,煤球眼转向门口,声音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你们迟到了。根据第十七条,每迟到一分钟,追加阴币一文。”
陈三槐没笑。他用通阴眼看过去,兵俑身上没有祖脉印记,魂光浑浊,像是用洗眼液泡过的牛眼泪调出来的。
林守拙蹲下,掀开一个兵俑的脚底纸层。底下露出一枚象牙徽记,刻着“六道轮回”四个字。
“不是手艺。”林守拙低声说,“是走私货。”
陈三槐冷笑,从香炉里倒出一把蜘蛛灰:“守祠人魂都没投胎,你们算哪门子债权人?”
胖娃娃翻了一页《劳动法阴间版》:“我们已向地府劳工署备案,编号LGS-206。若你不认债,我们将发起集体诉讼,并申请冻结你名下所有阴产。”
“包括这身补丁?”陈三槐问。
“包括你驴子的蹄铁。”胖娃娃说。
林守拙还在检查脚底徽记。他手指一抠,纸层脱落,露出里面暗藏的白色粉末。他捻了捻,凑近闻了闻。
“牛眼泪。”他说,“混了冰毒,遇热融化,淋下去就是毒雨。”
陈三槐把蜘蛛灰扬出去。
灰落处,纸兵开始冒烟。碰到“六道轮回”徽记的,瞬间起火,火舌舔过,露出内里塞满的白色残渣。数十具纸兵当场燃烧,像一排排被点燃的蜡烛。
胖娃娃跳起来:“你这是破坏劳动成果!”
“劳动?”陈三槐走近,右眼还在流血泪,“你们连魂都没有,算什么劳工?”
“我们有诉求!”胖娃娃举着《劳动法阴间版》,“我们要求被合法剥削!要求签订阴阳合同!要求死后能领抚恤金!”
“你们要求个屁。”陈三槐一脚踢翻板凳,“你们是被人塞进祖债里的替身,连抵押物都算不上。”
胖娃娃倒地,书飞出去。翻开的一页上,密密麻麻全是小字条款,最后一条写着:“若债权人拒付,自动触发‘舆论战’程序,启用纸兵代言人。”
林守拙捡起书,翻了翻:“这玩意儿谁写的?判官?”
“不。”陈三槐盯着燃烧的纸兵,“是商人。他们知道我要来,提前布了局。”
“为了什么?”
“为了把我的债,变成他们的生意。”陈三槐弯腰,从一具烧剩的纸兵肚子里掏出半张合同残片,“看,签名是‘威廉·孔’。”
林守拙接过残片:“澳商?这名字听着像从八字兑换市场跑出来的。”
“他用生辰八字换了七次转世。”陈三槐把残片塞进怀里,“现在,他想用我的祖债,换一轮阴间Ipo。”
窑内火势渐小,烧剩的纸灰堆在地上,像一摊摊死掉的蚂蚁。剩下的纸兵没动,举着牌子,但字迹开始褪色。
胖娃娃从地上爬起来,西装烧焦了一角:“即便你烧了我们,备案已成。地府劳工署明天就会发传票。”
“传票?”陈三槐抹了把右眼的血泪,“我烧的不是债,是假发票。”
他从香炉底掏出最后一撮蜘蛛灰,撒向胖娃娃。灰落,娃娃胸口冒烟,象牙徽记裂开,露出里面刻着的微型二维码。
林守拙眯眼:“这玩意儿扫出来是啥?”
“大概是‘六道轮回’的投资者页面。”陈三槐说,“扫码领冥币红包,推荐下线返现。”
胖娃娃倒地,不再动弹。其他纸兵也缓缓放下牌子,像被拔了电源。
林守拙踢了踢一具烧剩的纸兵:“他们真以为举个牌子就能要到钱?”
“不是他们。”陈三槐蹲下,用指甲抠出纸兵脚底的象牙徽记,“是有人教他们这么干的。教他们写标语,教他们举牌,教他们装劳工。”
“谁?”
“想让我背上八十万贯利息的人。”陈三槐把徽记攥在手里,“他们不怕我查债,怕我查清债是谁的。”
林守拙站起身,拍了拍手:“所以现在怎么办?真去地府劳工署应诉?”
“不。”陈三槐把香炉扣在烧剩的灰堆上,“我们得去一趟‘六道轮回’的仓库。”
“什么时候?”
“等他们发现徽记被抠了。”陈三槐站起身,右眼血泪滴在香炉上,烫出一个小坑,“快了。”
林守拙看了眼窑外:“那驴还在刨地。”
“让它刨。”陈三槐往外走,“刨出点阴间资本的烂根也好。”
走到窑口,陈三槐停下。风从山下吹上来,带着一股洗眼液的腥味。
林守拙问:“你闻到了?”
陈三槐点头。
风里不止有洗眼液的味道,还有烧焦的纸钱味,混着一丝甜腻的桂花香。
他没说话,只把香炉往怀里塞了塞。
炉底,最后一撮蜘蛛灰微微发烫。
驴子还在刨地,蹄缝里的冥钞被风吹起一角,露出背面印着的小小象牙徽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