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洋蹲在废品站角落翻那堆旧报纸时,手指被一张牛皮纸信封的边缘划了道口子。血珠滴在旁边一摞《江城晚报》上,洇开个小红点,跟报纸上印的“寻人启事”标题混在一块儿,看着有点滑稽。
这信封没贴邮票,右上角用红墨水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符号——像团没抹开的油墨,里头裹着个“熵”字。刘子洋皱了皱眉,这记号他上礼拜在城郊烂尾楼见过,当时一个拾荒的老头说,看见穿黑西装的往墙里塞这记号的铁皮盒,第二天那片墙就被推土机推平了。
“后生,要这堆纸?”废品站老板叼着烟走过来,军绿色胶鞋上沾着黑黢黢的油泥,“五毛一斤,全拉走。”
刘子洋没抬头,指尖捏着那信封转了个圈。信封挺厚,摸着像塞了本书,封口用火漆封着,漆上的纹路跟那红墨水符号一模一样。“这信封哪来的?”
老板往旁边的“旧书区”努嘴,那里堆着半人高的泛黄课本,“今早收的,一个老太太卖的,说老伴儿是以前报社的,走的时候留了一箱子这玩意儿。”
刘子洋掏出五块钱拍在磅秤上,抱起那摞《江城晚报》和牛皮纸信封往三轮车上扔。车斗里还有他今早收的旧电视和自行车架,叮咣当啷撞出一串响。
骑到半路,他在桥洞下停了车。桥洞墙面上被人用马克笔涂得乱七八糟,最显眼的是个红色的“拆”字,旁边用小字写着“7月20日前清空”。刘子洋撕开牛皮纸信封,里面掉出本硬壳笔记本,封面上烫着“江城日报社”五个金字,边角磨得发白。
翻开第一页,是用钢笔写的工工整整的名字:周明远。下面记着串电话号码,划了又改,改了又划,最后用红笔圈住个手机号,旁边写着“档案室钥匙在暖气片后”。
刘子洋掏出手机按那串号码,听筒里传来“您拨打的号码已注销”的机械女声。他往后翻,前几十页全是采访笔记,记着哪年哪月谁在哪个会议上说了啥,字里行间透着股较真劲儿,连标点符号都标得清清楚楚。
翻到中间,字迹突然潦草起来,墨水洇得纸页发皱:“5月12日,第三版社会新闻被换了,原稿里的‘恒通集团’改成了‘某企业’,王主任说上面打招呼了。”
再往后,出现了“熵”字。“5月15日,档案室少了1998年的合订本,张姐说上周有穿黑西装的来查过,说是‘上面调阅’,但没开借条。那堆合订本里有恒通集团的偷税报道,周明远你可别忘了。”
刘子洋心里咯噔一下,这名字跟笔记本主人重了。他继续往后翻,某一页被撕了,只剩半截纸茬,边缘毛毛糙糙的,像被人急吼吼扯掉的。再往后,字迹开始发颤:“他们知道我在查,楼下总停着辆黑色帕萨特,车牌号被挡了。恒通集团的副总前天来报社,跟王主任在办公室待了俩小时,出来时王主任脸白得像纸。”
最后一页只写了一行字,墨水浓得像要滴下来:“他们要用印刷厂的机器印假合同,今晚十点,老地方。”
刘子洋合上书,抬头看见桥洞那头有个穿黑t恤的男人在瞅他,见他抬头,赶紧转身钻进旁边的胡同。他摸出折叠刀打开,刀刃在桥洞的阴影里闪了下冷光,然后把笔记本塞进内兜,蹬起三轮车往江城日报社的方向赶。
老报社在市中心的胡同里,五层的红砖楼,墙面上爬满了爬山虎,窗户玻璃碎了大半,用硬纸板糊着。门口挂着的“江城日报社”木牌歪歪扭扭,“报”字的提手旁掉了,看着像“江城日社”。
刘子洋把三轮车停在胡同口的槐树底下,摸出从废品站顺的螺丝刀别在腰后。胡同里堆着些建筑垃圾,走路得绕着走,脚底下的碎玻璃咯吱响。他刚走到报社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机器运转的声音,“轰隆轰隆”的,跟印刷厂的印刷机声有点像。
门没锁,一推就开,一股油墨味混着霉味扑面而来,呛得他直咳嗽。大厅里的前台被砸得稀烂,地上散落着些文件,踩上去沙沙响。墙上的光荣榜还在,玻璃框里的照片泛黄发卷,最上面那张是群人举着报纸合影,前排中间的男人戴着眼镜,笑得一脸褶子,胸牌上写着“周明远”。
“谁?”二楼传来个粗嗓子,吓得刘子洋赶紧躲到前台后面。脚步声咚咚咚往下走,一个穿蓝色工装的男人叼着烟走出来,手里拎着个扳手,裤脚沾着黑油墨。
男人往大厅扫了圈,啐了口唾沫骂道:“妈的,耗子成精了。”然后转身往印刷厂的方向走,嘴里哼着跑调的歌。
刘子洋等他走远了,从前台后面钻出来,贴着墙根往二楼摸。楼梯是木制的,踩上去嘎吱响,他每走一步都停一下,耳朵贴在扶手上听动静。二楼的办公室门大多敞着,里面的桌椅东倒西歪,文件柜被撬得乱七八糟,地上的碎纸堆得像小山。
走到走廊尽头,看见个挂着“档案室”牌子的门,锁是新换的。刘子洋想起笔记本上的话,蹲在旁边的暖气片后面摸,指尖触到个冰凉的金属片,抠出来一看是把黄铜钥匙,上面刻着“302”。
钥匙插进锁孔转了半圈,咔嗒一声开了。档案室里一股灰尘味,书架上的档案盒倒了一地,墙角堆着些没开封的纸箱,上面印着“高级铜版纸”。他在最里面的书架上找到1998年的合订本,果然少了三本,缺口处的灰尘被扫过,露出底下的红漆。
翻了几本没找到有用的,正准备走,听见外面传来说话声。“……那老头嘴硬得很,打了半天才说账本藏在印刷机底下……”是刚才那个粗嗓子,“老板说印完这批合同就把他处理掉,省得碍事。”
另一个声音更尖,像捏着嗓子说话:“快点弄,刚才在胡同口看见个收废品的,别是警察的眼线。”
刘子洋心里一紧,往窗户那边退,发现窗台上摆着盆仙人掌,花盆里的土是新的。他把仙人掌挪开,底下有个通风口,刚够一人钻进去。他拉开铁网,钻进去的瞬间,档案室的门被推开了。
通风口里漆黑一片,只能听见自己的喘气声和外面的脚步声。他往前爬了两米,摸到个岔口,往左拐是死路,往右拐能听见流水声。爬了大概十分钟,前面透出点光,他钻出来发现自己在卫生间,马桶水箱上放着个黑色塑料袋,里面鼓鼓囊囊的。
打开一看,是几本厚厚的账本,封面上印着“恒通集团”,第一页记着“1998年5月,购入假发票500张,金额合计230万”。刘子洋把账本塞进塑料袋,正准备系上口,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赶紧把袋子藏在水箱后面,自己钻进隔间锁上门。
两个人走进来,其中一个正是刚才的粗嗓子:“那老头说的到底靠不靠谱?真有记者藏证据?”
尖嗓子哼了一声:“熵组织的人办事你还不放心?周明远那老东西十年前就该处理了,留着就是祸害。”
“也是,”粗嗓子往洗手池里吐了口唾沫,“等这批假合同印完,拿到银行贷了款,咱们就撤,这破地方谁爱来谁来。”
脚步声远去后,刘子洋从隔间里出来,抓起水箱后的塑料袋往门口摸。刚走到走廊,看见楼梯口有个黑影,吓得他赶紧躲进旁边的杂物间。
杂物间里堆着些旧打印机和油墨桶,空气里的油墨味浓得发腻。他蹲在个铁皮柜后面,听见外面的人往这边走,手电筒的光扫过门缝,在地上投出长长的影子。
“刚才好像看见个影子跑这边来了。”是尖嗓子。
粗嗓子踢了踢杂物间的门:“锁着呢,估计是你看花眼了。”
两个人骂骂咧咧地走了,刘子洋松了口气,后背的汗把t恤都湿透了。他从铁皮柜后面钻出来,发现柜角有个通风口,比刚才那个大些,能看见外面的印刷厂车间。
他撬开通风口的铁网,跳下去的时候差点踩空,摔在堆着的报纸上。印刷厂车间比他想象的大,几台老式印刷机并排摆在中间,其中一台正在运转,“轰隆轰隆”的响声震得地面都在颤。
三个穿黑西装的男人站在机器旁,其中一个戴着金丝眼镜,正拿着份文件跟旁边的人说话。刘子洋躲在纸堆后面,听见眼镜男说:“这批合同必须印得跟真的一模一样,银行那边已经打点好了,下礼拜一就能放款。”
“放心吧张总,”旁边的男人点头哈腰,“这机器是德国进口的,当年报社花了三百万买的,印出来的东西跟真的没差。”
眼镜男冷笑一声:“最好是这样,熵组织的规矩你懂,出了岔子谁也保不住你。”
刘子洋掏出手机调成录音模式,举过纸堆录了几句,正准备往后退,脚下踢到个油墨桶,“哐当”一声响。
“谁?”眼镜男猛地回头,手电筒的光扫过来。
刘子洋转身就跑,后面传来喊叫声,脚步声咚咚咚追过来。他往印刷机后面钻,机器运转的声音震得耳朵疼,油墨味呛得他眼泪直流。
跑到车间尽头,看见个消防通道,推开门发现是个楼梯间,通往地下室。他往下跑了两层,推开一扇门,里面漆黑一片,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光柱扫过,发现是个仓库,堆着些没开封的油墨和纸张。角落里有个铁笼子,里面蜷缩着个老头,头发胡子白得像雪,看见光就往里面缩。
“周明远?”刘子洋走过去,发现笼子锁着,钥匙孔锈得厉害。
老头抬起头,眼睛浑浊得像蒙了层灰:“你是……小郑?”
“我不是,”刘子洋摸出螺丝刀撬锁,“我来救你出去。”
“救我?”老头突然笑起来,声音嘶哑得像破锣,“他们早就布好局了,这楼底下埋了炸药,等印完合同就炸,连骨头渣都剩不下。”
撬锁的手顿了顿,刘子洋听见上面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加快速度,螺丝刀在锁孔里拧得咯吱响,终于“咔嗒”一声,锁开了。
“跟我走!”他拉着老头往里面跑,仓库尽头有个通风管道,比之前的都粗些。
刚钻进去,就听见仓库门被撞开的声音,眼镜男的声音传进来:“把他们找出来!别让他们坏了大事!”
管道里又黑又窄,只能匍匐前进,老头年纪大了爬得慢,刘子洋在后面推着他。爬了大概二十分钟,前面透出光亮,钻出来发现是报社后面的胡同,堆着些垃圾桶,馊臭味熏得人睁不开眼。
“往那边走,”老头指着胡同深处,“有个排水井,能通到外面的马路。”
刘子洋扶着他往那边走,老头的腿直打颤,每走一步都要喘口气:“十年前……我报道了恒通集团偷税……他们就找熵组织的人来整我……把我稿子撤了,还扣了个‘造谣’的帽子,逼着我退休……”
“那你为啥还要回来?”刘子洋帮他跨过个水坑。
“我发现他们用报社的机器印假合同,”老头咳嗽了两声,“想拿证据去举报,结果被他们堵在这儿了,关了快一个礼拜……”
走到排水井旁边,刘子洋掀开井盖,一股腥臭味涌上来。他先跳下去,然后把老头接下来,里面的水没到膝盖,冰凉刺骨。
顺着水流往前走,黑暗里只能听见哗哗的水声和两人的喘气声。走了大概半小时,看见前面有光亮,是个出口。刘子洋推开水井盖,外面是条马路,路灯亮得晃眼,偶尔有车开过。
他把老头扶到路边的公交站台坐下,掏出手机准备报警,突然看见远处有辆黑色帕萨特开过来,车牌号被挡了。
“快跑!”他拉着老头往旁边的小区跑,帕萨特在后面跟着,喇叭按得震天响。
跑进小区,刘子洋把老头藏在单元楼的楼道里,自己往另一边跑,想引开他们。帕萨特停在小区门口,下来三个穿黑西装的男人,手里拿着棍子。
刘子洋往小区的花园跑,跳过个矮栅栏,钻进灌木丛。男人的脚步声在后面追,嘴里骂着脏话。他在灌木丛里往前爬,树枝划破了胳膊,火辣辣地疼。
爬到花园尽头,看见个消防栓,他抄起旁边的铁锹砸过去,消防栓的阀门被砸开,水“哗哗”地喷出来,把追来的男人浇了个透湿。
趁他们躲水的功夫,刘子洋往小区门口跑,看见辆巡逻警车开过来,赶紧挥手。警察停下车,看见他浑身是泥,后面还有人追,赶紧打开车门:“上车!”
刘子洋钻进警车,看见那三个男人转身就跑,警察鸣着警笛追上去。他瘫在座位上,掏出藏在内兜的笔记本和塑料袋里的账本,心里松了口气。
“你咋回事?”开车的警察是个年轻小伙,边开车边问。
刘子洋把事情的经过说了遍,小伙听完皱起眉头:“恒通集团?前阵子刚有人举报他们非法集资,没想到还干这种事。”
警车开到小区门口,刚才藏老头的单元楼亮着灯。刘子洋跑进去,发现老头坐在楼梯上,手里拿着个相框,里面是他跟一群人的合影,正是报社光荣榜上的那张。
“都结束了。”刘子洋蹲在他旁边。
老头抬起头,眼里闪着光:“我就知道……邪不压正……”
救护车和更多警车很快赶到,医护人员把老头抬上担架,警察在旁边做笔录。刘子洋把笔记本和账本交给那个年轻警察,看着他们走进报社大楼,心里突然觉得空落落的。
他走到胡同口,骑上自己的三轮车,车斗里的旧电视和自行车架还在,叮咣当啷响。路过个早点摊,买了两根油条和一碗豆浆,坐在马路牙子上吃。
晨光熹微,马路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骑自行车的、赶公交的,都行色匆匆。刘子洋咬了口油条,觉得这平凡的早晨真好,没有油墨味,没有追逐,只有油条的香味和豆浆的热气。
吃完早点,他蹬起三轮车往废品站走,准备把那堆《江城晚报》处理掉。路过报社门口,看见警察正从里面搬东西,其中一个箱子里装着些印刷机零件,上面还沾着黑油墨。
刘子洋没停,继续往前蹬。他知道,这事儿还没完,熵组织不会就这么算了,恒通集团背后肯定还有更大的猫腻。但他不怕,就像这胡同里的晨光,哪怕被高楼挡着,也总能找到缝隙照进来。
三轮车在马路上留下串歪歪扭扭的车辙,像个没写完的故事,等着被继续书写。刘子洋哼着不成调的歌,心里盘算着下一站该去哪,废品站老板说,南边的旧货市场最近收了批老相机,说不定能淘着好东西。
风从耳边吹过,带着点油条的香味,刘子洋觉得,这追查的路,还长着呢。但只要脚底下的轮子还在转,他就不会停下,毕竟这世界上,总有些东西,值得你拼着命去守护,哪怕只是一份没被篡改的报纸,一个老人十年的执念。
他拐过街角,看见阳光洒在前面的路上,亮得晃眼。